长江文艺 2005年第05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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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包子的女人和哭丧着脸给孩子喂奶的李杏梅混淆不清了。太阳西斜以后，门口出现了一个斜长的影子，接着竺雨青就看见了一个穿西服套裙的女人，衣领上一支别致的胸针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闪光。
　　雨青，雨青——
　　你……杏梅。
　　竺雨青从收银台上跳下来，两步就来到了门前。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然后抬起头来，相互凝视。竺雨青眼前的这张脸白净，细腻，眉线和唇线都勾勒得十分精致，眼角的细小皱纹不特别注意是看不出来的。
　　杏梅，你变了，漂亮了。
　　你也是。
　　两个人就这么半搂着，凝望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后来，竺雨青说，走，我请你去吃饭，这么长时间不见面，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不，我请你。
　　为什么？竺雨青把李杏梅用双手推开，手却并不离开她的肩膀。
　　我早就想请你一次了，我需要做一次东了。
　　需要做一次东了。竺雨青从来没听谁这样说过话。她再一次看了看李杏梅，李杏梅眨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竺雨青决定不再坚持。好吧，她说。
　　李杏梅把竺雨青带到了一个兼营中晚餐的茶室，这又让竺雨青莫名地惊诧，她原以为这种茶室就是生意人谈生意的场所，没想到也可以成为两个女人叙旧情的地方。她们得到一个靠窗的包房。房间布置得像日本的榻榻米，窗外则是杨柳婆娑的护城河。两个人脱鞋坐下来后，服务员来问她们需要些什么。李杏梅大度地一挥手说，就我们两个人，让你们老板看着安排吧。服务员听了知趣地退了出去。
　　竺雨青说，我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出了公司就办药店，一直到现在，平淡无奇，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
　　李杏梅说起自己的经历来长篇大论。唉，一言难尽，公司改制的时候，都以为一次性买断之后，以后就会没有工作了。当时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困难重重，想到以后的日子，连死的心都有。还是我们家宏图说，等一等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机会，后来，买公司的私人老板重新招聘营业员，仗着那些年你帮忙，我连续几年都是公司的优秀营业员，老板把我留用了。工资又低，工作时间又长，还常常要挨骂挨训。唉，在私人老板手底下做事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们家宏图说，你再忍一忍，保住劳动关系要紧。这一忍就是五六年。说起来，我们家宏图真是伤了大脑筋。他自己拼命努力，狠钻业务，带了两三届毕业班，终于成了学校的骨干教师，后来在市里也有了些名气。市里一些领导指名要把自己的孩子往他班上送。仗着这些，我才能调到现在的工作单位。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在市卫生局上班。那也是一个难哟，水平差呀。我们家宏图想办法给我补课，前年我才拿了大专文凭，现在勉强才能适应工作，费了不知多大的劲哕。
　　竺雨青专心致志地听李杏梅说话，觉得她的脸上真是气象万千，说到生活的艰辛时，脸上悲苦不堪，说到一帆风顺时，脸上流光溢彩。面前的女人真是李杏梅吗？
　　竺雨青说，那你现在好了，成了国家干部了，再也不发愁了。
　　李杏梅说，好什么好，这些年，我们家的事和徐家的事，我们没少操心。好不容易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有孩子呀，我们家宏图说，人生的过程就是负责任的过程。我们家那个儿子呀，你不知道，既要管他的身体，又要管他的学习，哎，那也是操碎了心。你呢，你们家小青呢，怎么样，很漂亮吧，学习成绩很好吧。
　　竺雨青说，差不多吧，我和许健不大管她的事的，都是她爷爷奶奶管她。
　　李杏梅说，是啊，你们要做生意，总是图了一头，能赚钱嘛。这当然不错，但也要注意自己，我们女人，特别是人到中年的女人，真是不简单。
　　话题引到两个人自己身上，李杏梅就更加滔滔不绝了，美容呐购物呐旅游呐电视电影明星呐。还要管好身边的人，李杏梅说，小心许健哟，人又潇洒又有钱，小心别的女人把他挖走哟。
　　说到夫妻关系，两个女人就嘻嘻哈哈起来。在嘻嘻哈哈中，两个人吃完了饭。李杏梅去结了账，又走回房间里拉起竺雨青，两个人手牵手地走出了茶室。
　　分手的时候，李杏梅说，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在局里上班的时候，和同事尽说些假话空话，只有和你才能说实话心里话，我们以后要常常见面才是，竺雨青也说，是啊是啊，你成了政府官员，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关照才是。又是插科打诨一番，两个人才兴尽分别。
　　
　　竺雨青又可以三天两头和李杏梅在一起逛街了。有时是约定的时间，有时是李杏梅办公事的间隙，无论什么时候，李杏梅一来，竺雨青就把收银台清点一下往服务员一交，背上肩包就走。一起去洗面弄头发，一起去看一件衣服一双鞋。有时候甚至什么也不干，就是逛逛，两个人说一会儿话。每次逛街回来，竺雨青定下心来想一想，都会发现李杏梅又有了新的变化。人变得漂亮了，这是不消说，条件发生了改变嘛。人变得讲究了。李杏梅知道许多女人的去处，美容的健美的休闲的。许多地方都好像是她定的点，换一家她就觉得别扭，不习惯。这使得竺雨青觉得她们之间的角色发生了转换。做姑娘的时候，李杏梅总是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怯怯的像一个乡下来的丫头。现在虽然不能说自己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但总是李杏梅主意拿得多。最大的变化还是李杏梅变得话越来越多子，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文绉绉的。对一切都好像有主见，对社会对生活，婚丧嫁娶生孩子，找工作买房子，㈩差旅游，一套一套的。特别是对相夫教子，李杏梅有一整套理论。对丈夫要哄着，所谓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现在虽然还没有四十岁，但要是不哄好丈夫，等到人老珠黄，被人当豆腐渣甩掉了，那就惨了。孩子则要唬着，不能让他胆大，胆大就有了自己的主意，就不听你的了，也就不朝你指示的方向发展了。
　　李杏梅的这些话，说得竺雨青一愣一愣的。过去竺雨青连想都没想过这些东西。李杏梅对竺雨青说，要想呢，不要以为有了钱就有了幸福，我们家宏图说，有些事情如果不想清楚，等发生了你再要阻止就来不及了。李杏梅还说，像你这样每天猫在店里不是个办法，世界每天都在变，你要走出去，不然的话，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兴许你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对你未来的幸福发生深刻的影响呢。
　　这样的话说多了，竺雨青就觉得有些不中听，心里觉得不舒服。这多少有些教训的口吻。一想到李杏梅在教训自己，竺雨青就有些愤愤不平，她是哪里来的资格呢，她是哪里来的底气呢？她无外乎就是一个普通的机关公务员，她仗的就是有一个市里骨干老师的丈夫。我们家宏图？原因一下子就找到了，李杏梅说不上三句话，就要提到我们家宏图。特别是说到那些判断性的话语时，她总是要先说，我们家宏图说了。看来徐宏图是她生活的支撑幸福的源泉。李杏梅确实对竺雨青说宏图如何为自己找工作，如何买了房子，亲自装潢设计，如何指导李杏梅学习，如何开启儿子的智力，如何同李杏梅在服装店里讨论衣料质地的优劣和色彩的搭配。从李杏梅的这些话中，竺雨青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家庭生活一个个美妙的瞬间。想不到哇，当初那个穿中山装的土老帽竟然蕴藏有这么大的潜能。
　　从李杏梅家的宏图，竺雨青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自己家的许健。许健，竺雨青觉得自己好长时间都没仔细端详过他的模样了。现在想起来，他高高的个子，经常是一身名牌休闲服，鬈曲的头发有些蓬乱，依然是那么潇洒。使人感到不舒服的是他总是显得那么疲惫不堪。也难怪，这么些年，他一直在外联系业务。早晨，竺雨青出门去开店门的时候，他还没起床。深夜，好不容易听到那辆二手桑塔纳进大院的声音，等他一回家，不是酒气醺天就是睡眼惺忪。问他，总是简单的几个字，累呀，应酬。是啊，要想生意好，不搞好应酬行吗？其实，竺雨青是很想和许健说说话的，说什么都行，但看到许健这个样子，竺雨青只能作罢。竺雨青有些脸红地想到许健和自己又有很长时间没有一次房事了。过上半个月一个月，偶尔有一次，许健也是潦草塞责，完全不理会竺雨青通过身体语言传递出来的暗示与信息，全然没有了刚结婚那几年的生龙活虎。那些年，许健无论多晚回家，总要心肝宝贝地肉麻一番，哄得自己高兴了，然后就是恶狠狠地猛冲猛打。
　　想起过去的事情，竺雨青不觉耳热心跳，好半天平静不下来，坐在收银台上恍惚得摇摇欲坠。这是出了毛病，是啊，出了毛病。自己每天在店里，许健每天在外面，刚上初中的女儿许小青每天也是清晨上学，傍晚到家，饮食起居有爷爷奶奶照顾，大家平时连凑在一起说话的机会都少。长此以往，家将不家，如何了得。竺雨青决定要寻找一个契机，寻找一个一家三口可以长时间在一起的契机，补一下，弥合一下。有了这样一个想法，竺雨青就开动了脑筋。这个时间首先得考虑许小青，毕竟孩子上学才是最重要的。五一节最好了，时间长孩子作业也不太多。竺雨青问过李杏梅，李杏梅她们家五一节是要去旅游的，去张家界。李杏梅是邀请了竺雨青去的，竺雨青没有答应。旅游当然是最好的休闲方式，但没有必要和别人结伴而行，这样就丧失了家庭的氛围。去三峡，路途不远，风光美，时间也不太长，回来后还可以让小青休息一两天再上学。
　　竺雨青趁一天晚上许健回来得比较早，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许健听了并不作声，自顾自地刮胡子，洗澡，弄了半天才重新回到卧室。竺雨青再一次问起的时候，许健已经躺到床上。许健朦朦胧胧地嘟嚷道，有什么好玩的，两边是些石头山，中间一条污水河。
　　竺雨青说，哪能这么说，你是出去得多，无所谓，这次是我们一家三口，风味又不同。店里可以叫你爸你妈帮着照看几天。
　　你真是想得美，就知道玩，我爸妈那么大年纪，平时给你看孩子，做饭，放假了还要帮你看门店，好让你去旅游？
　　咦，怎么这么说话，我又没有老让你爸妈给我们看店，偶尔一次又犯了多大的法。
　　许健不响了，他转过身去把脊梁给了竺雨青，还顺手关了自己这边的床头灯。
　　两人的不和谐老两口一眼就看㈩来了。第二天晚餐的时候，一家人坐在了一起。老头儿问起了缘由。得知事情的原委后，老头儿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该出去旅游就去旅游，药店的事，我还在行，可以帮你们照看几天。
　　老头儿表了态，许健还是不答应，他说小青的功课紧，不能耽误那么长时间，不然作业会做不完。双方妥协的结果是选择一天到郊外的古兵寨去游玩。许健说那里有古迹还有湖泊，可以观景，可以划船还可以野餐。竺雨青见他说的有些道理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星期天，一家三口终于成行。意见不合到底使这次出行有一些焊接的痕迹，何况古兵寨是以前去过多次的。这样整个过程就有些程式化。倒是小青兴奋异常，像一只出笼的雀儿，捉蚂蚱，扑蝴蝶，两个大人只好为她保驾护航，围着她转。
　　回家的路上，竺雨青问小青，怎么样，好玩吗？
　　小青说，当然好玩，我又可以写——篇满不错的周记交给老师了。
　　竺雨青顺口就说，好玩，我们以后就经常出来玩，你放假了妈妈还要带你去旅游。
　　小青兴奋地说，早就该这样了，我每天上学，爸爸每天出门赚钱，就你整天坐在店里没事，你就该趁我放假的时候带我到处去走走，也算是不枉你生养我一场。
　　
　　还差一个乡镇，今天的送货任务就算完成了。竺雨青赶到郊县县城的时候，才刚刚中午。送货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早晨早早起来，到仓库里去如数领货，然后坐头班车到郊县县城，把货寄存在县城车站，然后开始一个一个乡镇送。很顺利，一上午就跑了两个乡镇卫生院。一到目的地——乡卫生院的药房，只要给人家申明是城里全福堂来送药的，人家就给你点数，入库开票结帐。把该给的回扣送到药房负责人手中，人家就笑眯眯地祝你一路走好，下次再来。竺雨青承认自己有些累，主要是赶时间，不能误了班车。在车站，竺雨青决定犒赏一下自己，在一家很洁净的小餐馆要了自己喜欢吃的松仁玉米，一碗排骨汤，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重新上路。
　　打开车窗，眼前是一望无际金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