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5期-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问:他看什么呢?
李大河茫然地摇头,长叹一声:报应啊,报应!
李一苦笑:我爸又想起他死里逃生的往事了,说阎王那年没收他,是把指标留着收工工的。
命运是何等惊人的相似,似乎冥冥之中,这对父子俩注定要与“坠落”结下不解之缘。只是同样从高空坠落,儿子却没有老子命大,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我叹息着,对老人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后,和李一回到客厅。麻将仍在继续,李家的亲友们显然早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回到俗世的欢乐之中。
李一此时才想起向众人介绍我,又向我介绍她的丈夫王平。戴着眼镜的王平,一看就是个精明人,嘴皮薄薄的,说话像讲相声一样绘声绘色。他自称在税务局工作,学过法律,当过业余律师,这事若要打官司,他肯定能胜诉。但“和为贵”,他不想与厂方闹得太僵,因为他希望厂方能来一个“脑筋急转弯”。见我发愣,他淡淡一笑,说事情很简单,我已查明李工的死因——
王平:李工死于“游击队”的伏击
你一定听说过“钢城游击队”?对,也就是江钢厂区里的小偷。他们散住在厂区周围,成群结队,有头领,有军师,有放哨的,解围的,无所不为,神出鬼没,搞得正规军没办法。他们偷公家的钢铁、电缆和设备,总之是看见什么偷什么。你知道,工工这人特认真,见不得国家财产受损失,常常见义勇为地当业余保安。有一次,他抓住一个女人,把电线缠在腰间伪装孕妇。他命令女人把电线解下来,结果那女人竟把裤带解开,说你要是抓我,我就告你强奸!
(打麻将的人都哈哈大笑,有人问,工工后来怎么办?)
工工绝得很,说我是电工,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把你腰上的电线接到电闸上,电得你跳迪斯科!
(大家又笑,笑得王平得意地甩了甩头发。李一瞪了他一眼说,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好,闲话少说,你一定会问,抓小偷怎么会跑到冷水塔上去呢?据我分析,有几种可能性。一是他发现了一群小偷,因寡不敌众,就跑到高处监视,结果失足而死。二是他与小偷搏斗,还是因为寡不敌众,只好往冷水塔上跑,结果在小偷们的围攻下光荣牺牲。虽然公安局的人说,没有在现埸发现任何搏斗痕迹,但不能排除有另一个搏斗现场的可能性,他们肯定是忽视了,只把注意力放在冷水塔周围。对了,我去过现场,看到冷水塔的铁梯上有好多杂乱的足印,谁能断定那不是小偷们留下的?
至于那个望远镜,爸爸说他从来没见过。因此,这望远镜肯定不是李工的,而是游击队的,只有游击队才需要用望远镜来侦察和作案,对不对?可能在搏斗中,望远镜掉落了。也可能是小偷用它制造假相,把水搅浑!
所以,轧钢厂应该从事实出发,大力表彰李工,把李工树为见义勇为的英雄。这样,家属和厂方就会各得其所,可谓一个绝妙的“双赢战略”,对吗?
王平的分析,使我大吃一惊。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有一定道理,其建议也很聪明,使关于工伤的难题迎刃而解。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这个建议的荒谬,公安局已定性的事,怎么能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呢?
李一说,刘哥,你还是先找马主席谈谈吧。人都死了,我们还求什么呢?只是希望能给一个说法,让死者瞑目,也让活人好想一点。如果轧钢厂完全不讲道理,我们就只好打官司了。
说到打官司,打麻将的人就停止了战斗。有人拍着桌子说,对!这口气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吞下去!有人恨恨地说,人命关天,索赔轧钢厂一百万!还有人说,我认识法院的张院长,这官司肯定赢!
我想了想,觉得这事该首先摸摸底,于是便当众拨通了马丁的手机。马丁正在市郊扫墓,笑骂一番后,我谈起李工的事,马丁就沉默了,好久,他才低声说,这事很复杂,见面时细谈。
我放下电话,对李一说,你们放心,我会尽力的。
临走时,李一带我参观了李工的房间。房里很整洁,称得上是一尘不染,一看就知道李工是个有洁癖的人,连桌椅都用布条包着腿,书柜里的每本书也都包有洁白的封皮。桌上摆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长得像当年的李一。李一红着眼睛说,工工离婚两年多了,值钱的东西都被那骚女人席卷一空,他独自带女儿,当爹又当娘,不容易啊!
我问起李工的女儿,李一说,被那骚女人要去了,老头子一直为这事伤心呢。
打麻将的人继续开战,李一把我送出门来,向我解释,都是前来帮忙的亲友,大伙来闹一闹,一是把晦气闹散,二是不想让老头子太伤心。我问,日子过得还好吗?李一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幽幽地说,凑合吧。
时光过得真快,李一的眼角上已有了细细的皱纹。当年她招工回城时,师傅吞吞吐吐地对我说,丫头喜欢你呢,你们是不是谈谈?
那时我已年满三十,仍是单身,师傅一直暗暗地为我的婚姻大事着急,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急得要把女儿嫁给我。我的心不由怦然一动,充满了对师傅深深的感激。只是李一是我看着长大的,总把她当小妹妹看待,师傅突然提出此事,我不免感到惶惑。再说,这也许是师傅的一厢情愿,想找个信得过的女婿,但李一会怎么想呢?
我犹豫了好久,后来还是遵照师傅的意思,约李一去看电影。我站在暮色中的大院里,看到李一打扮得像一只花蝴蝶,轻盈地从楼上飞下来。窗口里探出了李工的身影,尽管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我觉得他似乎在冷笑。这种感觉使我颇不自在。于是,当李一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悄悄握紧我的手时,我纹丝不动。电影散场后,李一扭头就走,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独自而去。这事显然伤了师傅的心,他与我越来越淡,连师娘去世也没通知我。此刻看着李一幽怨的神情,我深感内疚,一时说不出话来。
三
从李家回来后,我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李工阴沉沉的脸。
回想起来,李工曾在报社呆过一段时间,并差点成为我的同事。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因李工没考上大学,李大河就提前退休,让儿子顶职进了轧钢厂。没多久,李工就以轧钢厂通讯员的身份来《江钢工人报》实习,这当然是我的照顾。我当时是通联科的科长,李工如果干得好,是有可能留在报社的。
那时,李工还显得很稚嫩,穿着蓝的卡中山服,衣领扣得紧紧的,头发蓄得很长,脸色苍白,戴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我第一次见他时,就发现他有点怪,他不是用手,而是用脚尖推开我办公室的门,而且当我伸出手来热情地与他相握时,他眼光游移,装作没看到似的,使我十分不快。
我对李工的第一句忠告,是叫他把头发剪短。然后,分配他去总编室实习。那地方离领导近,也容易出成绩,只要他争气,领导对他印象好,就有希望留在报社。
在江钢,报社是个令人羡慕的好单位,十分清闲自在。编辑们大多像我一样从工人改行,科班出身的很少,因工作不认真或水平有限,报纸上常出现令人可笑的错别字。新来的总编痛下决心,在报社大厅设立了“评报专栏”,由总编室把每天报纸上出现的错别字及不通顺的文字用红笔标出来示众,另外,谁都可以在上面点评。
总编想通过亮丑纠错,以达到提高办报水平的目的。但总编不知道,他的措施并不新鲜,前任总编也曾有过此种举措,后来却不了了之。因为,这有损团结与工作。你把哪位编辑“纠出来示众”,不是当众铲他的脸吗?树有皮,人有脸,能进报社的人更是个个不简单,有着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你铲他的脸,说不定就是铲某位领导的脸!再说,谁愿干这种得罪人的事?你总纠别人的错,把人得罪光了,还能在报社呆?
所以,新任总编故伎重演时,总编室的老滑头们以种种原因纷纷推辞,竟把这一纠错重任交给了前来实习的李工。我连忙向李工打招呼,叫他别干,他竟然不置可否地一笑。
李工显然非常乐意干这件事。他的办公桌上叠放着厚厚的字典、词典,还买了一个放大镜,以便细致地查找“坏蛋”。每天出报后,他不仅用红笔勾出那些资深编辑的可笑之处,还对错误进行无情的点评,常用语有:“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痛心!”
如我所料,李工马上成为众矢之的。报社里开始盛传有关李工的笑话,说他有病,并举出种种实证:李工打电话要戴上手套。李工不是用手而是用脚推开门。李工开会时专挑灰尘最多的椅子坐。李工经常给劳资人事部门打电话,狂热地核实作者的姓名——叫这样一个有精神病症状且连大学都没考上的年轻人来纠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更为严重的是,李工还连累了我,有人打听到我与李工的关系后,怀疑我是李工的幕后指挥。事情越闹越大,李工又坚决不听我的劝告,我只好去找李大河。谈起李工的古怪行为,师傅叹息着说,李工的“病”其实是出于洁癖,自从他母亲患急性肝炎去世后,他就犯下这个毛病。他认为这世界上人的手是最脏的,沾染着很多传染病的细菌。所以凡是人手接触最多的地方,他都非常注意,如门把手、电话、桌椅、水龙头,尤其是钞票。每天,他都要用香皂不停地洗手。
尽管我不停地向人解释,但丝毫没用。李工纠错不到一个星期,纠错活动就停止了。接着是轧钢厂来人,说生产紧张,李工必须回厂里干活。
李工走时,用红墨水在评报栏上画了一个硕大的“?”,那是他最后的杰作。
四
轧钢厂没有安静之地,即使马丁关上办公室的门窗,仍有雷鸣声隐隐传来。马丁说,你这条猎狗又嗅到气味了,是想捞小说素材吧?
我单刀直入,说李工的父亲对我有恩,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给李工报个因公死亡吧。
马丁眯着眼睛看我,半晌才说,我跟你说过,这事很复杂,不是一般的复杂。你首先要保证,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决不会传给李家的人。
我笑道,你跟我卖什么关子?有屁快放!
马丁说,真的,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你们文人嘴巴长,我今天说的话,你要是给李家的人漏了风,真有扯不完的皮!
我说,马丁,你真该去写小说,哪来这么多悬念?你放心,哥们决不会卖你!
马丁:李工因看女人洗澡而摔死
好,我告诉你真相——李工之所以戴着望远镜去冷水塔,是因为离冷水塔二十多米处有个女澡堂,塔上是最佳了望点,可通过澡堂上方的窗子,看到女人们洗澡。
所以,李家的人说李工是抓小偷死的,完全是屁话!公安局的人很有经验,他们站在塔顶上一看就明白了。冷水塔附近空荡荡的,除了厂房,惟一有灯光的地方就是澡堂,他不看女澡堂看什么?而且经过尸检,可以断定李工坠落的时间为午夜时分,那正是下中班的女工们洗澡之时。后来打开李工的工具箱,发现了一本翻旧了的人体画册,证明这小于有这方面的爱好。也是的,他离婚两年多了,肯定有性饥渴。
你明白吗?我们之所以不对李家讲明真相,主要是考虑到人道主义精神,人都死了,还计较他干什么?再说,处理后事是给活人看的,李工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师傅那大把年纪了,我们怎么忍心对他说,你儿子死得不光彩?另外,死无对证,我们说李工是看女人洗澡而死,李家人肯定不服,气极了还会大闹,闹来闹去,对谁都没好处。所以,我们只想息事宁人,尽快地解决这件事,你来了也好,可以帮我们做做家属的工作。
话说回来,李工虽然死得如此窝囊可笑,但他终究是本厂职工。李家老的老小的小,可怜啊,我也想多给点钱,反正是公家的事,又不要我个人掏荷包。只是政策规定都放在那儿,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我只能尽力而为,只要李家不吵着算工伤,其他事都好说。
马丁的推理十分严密,我想说的话也被他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惟有叹息而已。我只是疑惑:李工这样一个有洁癖的人,会去偷看女澡堂吗?
马丁说,你有多少年没见到李工了?你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模样?伙计,生活不像创作,不能光靠想象力。倒是李工的姐姐李一长得不错,有点像许晴,你当年没娶她真是有点可惜。
我擂了马丁一拳,提出能否看看李工摔死的现场。马丁说,行,只要对你写作有帮助,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