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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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觉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围墙全作蓝色,墙垣更比白墙高了三尺。跃进一重又是一重,
第四重是黄墙,第五重是红墙,那时墙高已达三丈三尺,他轻功再高,也已不能跃上墙头,
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足并用,提气直上。寻思:“难道出入此屋,都是要用绳索攀
援?必定另有密门。”左手攀上墙头,一提劲,翻身而起,坐上墙头,只见里面是五开间三
进瓦屋,静悄悄的似乎阒无一人。
他高声叫道:“晚辈冒昧,擅进宝庄。贤主人可能赐见么?”说话一停,只听五道高墙
上撞回来的回声先后交织,组成一片烦杂之声,屋中始终没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进中扑出十余条巨犬,张牙舞爪,高声狂吠,模样甚
是凶恶。他本见两个童子武艺高强,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侠一流,颇想结识,这时见屋里放出
猛犬,知道主人厌恶外客,不便自讨没趣,于是跃出墙外,回到居所。进屋时,只见青青正
在雇匠购物,整花木,修门窗,换地板,刷墙壁,忙得不可开交。袁承志暗喜,心想青弟助
我甚多,当日衢江江上那股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气质,不到一年,竟然逐渐改变。晚饭后,他
把刚才所遇说了。大家啧啧称奇,都猜不透怪屋中所居是何等样人。次日清晨,众人聚在花
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
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捧进礼物,原
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也雅致,谁送的
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
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
他的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
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
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
心,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下午又陆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
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辰,就有
人送来一盏精致华贵的大宫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
脂花粉,也都是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这里有个
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知道啊!今
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吩咐赶做的。”这时人人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
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
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哪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
隔了一个时辰才回。他刚跨进门,珠宝店里已送了两串珠子来。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袁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洪胜海道:“那仆人走到门
外,对一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我就跟着那乞丐。见他走过了一条街,就有衙门的
一个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到我们门前。”青青道:“那你就盯着那鹰
爪?”洪胜海道:“正是。那鹰爪却不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座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
人,上屋去偷偷一张。原来里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一只眼睛,大家叫
他单老师,似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
也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呢!”袁
承志道:“可是奇在干么要送东西来,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必定精明强
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是甚么意思?”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谈
了一会,都是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脏东西,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搬
了送来各物,都放在公差聚会的那个大院子里。次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走了,却也
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一再称谢,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
色。袁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
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给打扫得干
干净净,这真奇了。”袁承志道:“这批鹰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讨好咱们。”青青笑道:
“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青青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案来,对付
不了,因此先来打个招呼,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可是我做了这么多
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
生。不过他退隐已久,这才一时想他不起。”
又过数日,众人见再无异事,也渐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天正是冬至,众人在大厅上
饮酒闲谈,家丁送上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生请安”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袁承志
道:“快请。”家丁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说给袁相公请安,转头走了,让他坐,却不
肯进来。”洪胜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
物都退了回去。
接连三天,单铁生总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请安。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
不是无名之辈,怎么鬼鬼祟祟的尽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胡桂南道:“这些
招数可透着全无恶意,真是邪门。”
铁罗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他干甚么。”众人见他平时傻愣愣的,这时居然有独得之
见,都感诧异,齐问:“干甚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气又大,因此
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
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怎么会
要?”铁罗汉瞪眼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知道他有女儿?”众人开了一
阵玩笑。青青口里不说甚么,心中却老大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恶,别真的要招大哥做
女婿。这天晚上,取来七张白纸,都画了个独眼龙老公差的图形,写上“独眼神龙单铁生
盗”的字样,夜里飞身跃入七家豪门大户,每家盗了些首饰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肖
像。次日清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说道:“小姐,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
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
头在喝茶。袁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
炯发光,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只听他道:“小老儿做这等事,当真十分冒昧。不过实是有件
大事,想恳请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儿和各位又不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
各位,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跪下来磕头。袁承志连忙扶起,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
道:“令爱好吧?怎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愣,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
别说子女啦!”青青又问:“那你有孙女儿没有?有干女儿没有?”单铁生道:“都没
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盗来的首饰银两,都还了给他,笑道:“在下跟你开
个玩笑,请别见怪。不过若非如此,也请不到你大驾光临。”单铁生谢了,心想:“这玩笑
险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怎地老是问我有没女儿?总不是想拜我
为干爹吧?”众人都觉奇怪,正要相询,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捕快,向众人行了礼,对单
铁生道:“单老师,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身来作了个揖,道:“小
老儿有件急事要查勘,待会再来跟各位请安。”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随着那捕快急急去
了。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饮酒赏雪。两人没单
独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清闲,甚是畅快。这一带四下里都是芦苇。青青带着食盒,盛了
酒菜。两人喝酒闲谈,赏玩风景。当地平时就已荒凉,这时天寒大雪,更是不见有人。
袁承志问起交还了甚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袁承志道:“唉,我
刚赞你变得乖了,哪知仍是这般顽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袁承志道:“我心
里赞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兴,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捣鬼?”袁承志
道:“不知他想求咱们甚么事?”青青道:“这种人哪,哼,不管他求甚么,都别答应。”
两人喝了一会酒,说到在衢州石梁中夜喝酒赏花之事。青青想起故乡和亡母,不觉凄然欲
泣。袁承志忙说笑话岔开。
坐了半日,眼见天色将晚,两人收拾了食盒回家。经过一座凉亭,只见一个乞丐卧在一
张草席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赤裸。青青道:“可怜,可怜!”拿出一锭银子,放在
席上,柔声道:“快去买衣服,别冻坏了。”刚走出亭子,只听那乞丐咕哝道:“给我银子
干甚么?再冷些也冻不死老子。有酒却不请人喝,真不够朋友。”
青青大怒,回头要骂。袁承志见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严寒中毫无战瑟畏冻之态,本已
奇怪,听了这几句话,一拉青青的手,转头说道:“酒倒还有,只是残菜冷酒,颇为不恭,
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吃残菜、喝冷酒,那正合适。”袁承
志从食盒中拿出一壶吃剩的酒菜,递了过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骨嘟嘟的猛喝。
这乞丐四十岁左右年纪,满脸胡须,两条臂膀上点点斑斑,全是伤疤。他把一壶酒喝
干,赞道:“好酒!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陈绍。”青青笑道:“你倒识货,上口便知。”那
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过瘾。”袁承志道:“明日我们再携酒来,请阁下一醉如
何?”乞丐道:“好呀,你这位相公倒很慷慨,读书人有这样的胸襟,也算难得。”袁承志
听他谈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寻常乞丐,两人一笑转身。走出亭去。
走了数步,青青好奇回头再望,只见那乞丐弯了身子,全神贯注的凝视着左方甚么东
西。青青拉拉袁承志的手道:“他在瞧甚么?”袁承志看了一眼道:“似乎是甚么虫豸。”
但见那乞丐神情紧迫,双手箕张,似乎作势便欲扑上。两人走近去看,那乞丐连连挥手,脸
色极是严重。
两人不再上前,随着他眼光向雪地里一看,原来是条小蛇,长仅半尺,但通体金色,在
白雪中灿然生光。
注:清太宗皇太极死因不明。《清史稿·太宗本纪》:“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御崇政
殿,是夕亥时无疾崩,年五十有二。”当天他还在处理政事,一无异状,突然在半夜里“无
疾崩”,后人颇有疑为多尔衮所谋杀,但绝无佐证。顺治六年,“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据说
和皇太极的妃子庄妃、即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太后正式结婚。张煌言诗有云:“春官昨进新
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此事普遍流传,但无明文记载。近人孟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