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69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热茶给她,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人共
居了十年,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怀,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著
些甚麽,却谁也不大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连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假装是个哈萨克男子,到你这而来避风雪,你千
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从後门出去牵了白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风雪,悄悄走
远。一直走到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风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
压到头顶来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纵
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计老人开门出来,也以哈萨克
语大声问道:「兄弟,甚麽事?」李文秀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处躲
一躲。」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那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
避风雪。兄弟请进罢!」说著让李文秀进去,又问:「兄弟要上那里去?」李文秀道:「我
要上黑石围子,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点破绽也瞧不出
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要上黑石围子?天气这麽坏,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
啦,不如在这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这可打扰
了。」她走进厅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见苏普和阿曼并肩坐著,围著一堆火烤火。苏普
笑道:「兄弟,我们也是来躲风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
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苏普和她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
男装,苏普那里还认得出?计老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
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个哈萨克部落的牧人。
苏普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憾动墙壁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
了。阿曼担心道:「你说屋子会不会给风吹倒?」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
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
「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是摔下来,也跌不死。」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
念头杂乱,不知想些甚麽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他是真的认不出自己呢,还是
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还是心中并没有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苏普和阿曼手握著手,轻轻说著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
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暗忽亮,照著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向著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
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喃喃的道:「又是个避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
没有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会,两人四手相握,偎依著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门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求
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著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虬
髯满腮,腰间挂著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
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个人打量。计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说著端了一碗酒
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他腰间上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闪
亮的短剑。两柄短剑的剑把一柄金色,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甚麽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
道:「这是妈妈的双剑。」金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是认得清
清楚楚的,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
亲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
了十二岁年纪,却没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
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也见不到这个贼子。」计老人道:「客人从那里来?要去很远的地
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五个人,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话儿,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
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
跟她在一起玩儿的,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
了,不敢瞧他。只听苏普续道:「她叫做阿秀,後来隔了八九年,一直没在见到她。她是跟
一位汉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计老人咳嗽了几声,想从李文秀脸上得到
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转开了头,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K掌沼值溃骸杆□母璩米詈锰□牧耍腥怂邓□忍炝迥癯没购谩5}这几年来,
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她还住在你这里麽?」计老人很是尴尬,道:「不,不!她不……她
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我倒也识得。她早死了好几年啦!」
苏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麽会死的?」计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说道:「是
生病…生病……」苏普眼眶微湿,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给我
听,还说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计老人叹道:「唉,可怜的
孩子。」苏普望著火焰,出了一会神,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
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说得好听……」那腰中插著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是一个
汉人小姑娘?她父母被害,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你也认得她麽?」那汉子
不答,又问:「她骑一匹白马,是不是?」苏普道:「是啊,那你也见过她了。」那汉子突
然站起身来,对计老人厉声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那汉子
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放著麽?」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奇道:「这干你甚麽
事?」那汉子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给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处找她不到,那料到她竟
然死了……」苏普霍地站起,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阿秀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
道:「你知道甚麽?」苏普道:「阿秀从小跟我一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决不会拿人
家的东西。」那汉子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说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苏
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甚麽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说不定便是那
夥汉人强盗。」那汉子走到门边,打开大门向外张望。门一开,一阵疾风卷著无数雪片直卷
进来。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人马已无法行走。那汉子心想:「外面是不会再有人来了。这
屋中一个女子,一个老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点便倒。只有这个粗豪少年,要
费几下手脚打发。」当下也不放在心上,说道:「是汉人便怎样?我姓陈,名达海,江湖上
外号叫做青蟒剑,你听过没有?」苏普也不懂这些汉人的江湖规矩,摇了摇头,道:「我没
听见过。你是汉人强盗麽?」陈达海道:「我是镖师,是靠打强盗吃饭的。怎麽会是强盗
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脸上神色登时便缓和了,说道:「不是汉人强盗,那便好啦!
我早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後别再说阿秀拿你东西。」陈达海
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你还记著她干麽?」苏普道:「她活著的时候是我朋友,
死了之後仍旧是我朋友。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陈达海没心思跟他争辩,转头又问计老人
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心中十分激动:「他没忘了我,
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但听陈达海一再查问自己留下的东西,不禁奇怪:「我没拿
过他甚麽物事啊,他要找寻些甚麽?」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甚麽东西?那个小
姑娘自来诚实,老汉很信得过的,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事。」陈达海微一沈吟,道:「那
是一张图画。在常人是得之无用,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
这小姑娘既曾住在这里,你可曾见过这幅图麽?」计老人道:「是怎麽样的图画,画的是山
水还是人物?」陈达海道:「是……是山水吧?」苏普冷笑道:「是甚麽样的图画也不知
道,还诬赖人家偷了你的。」陈达海大怒,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喝道:「小贼,你是活
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心上。」苏普也从腰间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杀一
个哈萨克人,只怕没这麽容易。」阿曼道:「苏普,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普听了阿曼的
话,把拔出的刀子缓缓放入鞘内。
陈达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高昌迷宫的地图,他们在大漠上耽了十年,踏遍了数千里的
沙漠草原,便是为了找寻李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点音讯,他虽生性悍恶,却也知道小
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当下向苏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转头向计老人说:「那幅话嘛,也可说
是一幅地图,绘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计老人身子微微一颤,说道:「你怎……
怎知这地图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陈达海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是将这幅图寻出来给
我,自当重重酬谢。」说著从怀中取出两只银元宝来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计老人沈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陈达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
的遗物。」计老人道:「这个……这个……」陈达海左手一起,拔出银柄小剑,登的一声,
插在木桌之上,说道:「甚麽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说著点燃了一根羊脂蜡烛,
推门进房。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卧房,一看陈设不似,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
秀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换下的衣服,说道:「哈,他长大了才死啊。」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
分仔细,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都翻了出来。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自己
年纪虽然大了,不能再穿,但还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著。陈达海一见到这几件女孩得花布衣
服,依稀记得十年前在大漠中追赶她的情景,欢声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
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细看,却那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
苏普见他这般糟蹋李文秀的遗物,几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给阿曼阻住。
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见她眼望火堆,对陈达海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计老
人心中难过:「在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甚麽法子?」李文秀看看苏普的神情,心中又是
凄凉,又是甜蜜:「他一直记著我,他为了保护我的遗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拼命。」但心中
又很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到底是甚麽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