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6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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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叹道:“洪帮主,你教训得
是。”转过身来,涌身便往崖下跃去。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余,忽施突击,此人
武功非同小可,这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绝招,万料不到他竟会忽图自尽。正自错愕,忽然身
旁灰影一闪,一灯大师身子已移到了崖边,他本来盘膝而坐,这时仍然盘膝坐着,左臂伸
出,揽住裘千仞双脚,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说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为人尚自不迟。”裘千仞放声大哭,向一灯跪倒,心中有千言万语,
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瑛姑见他背向自己,正是复仇良机,从怀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
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厉声道:“你干甚么?”周伯
通自她出现,一直胆战心惊,被她这么迎面一喝,叫声:“啊哟!”转身急向山下奔去。瑛
姑道:“你到哪里去?”随后赶来。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
不如理会,仍是发足急追。周伯通大惊,又叫:“啊哟,不好啦。我裤子上全是屎,臭死
啦,你别来。”瑛姑寻了他二十年,心想这次再给他走脱,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不理他拉屎
是真是假,只是追赶。周伯通听得脚步声近,吓得魂飞天外,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将
瑛姑吓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机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声,当真是屎尿齐流。郭靖
与黄蓉见这对冤家越奔越远,终于先后转过了山崖,均感好笑,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在
裘千仞耳边低声说话,裘千仞不住点头。一灯说了良久,站起身来,道:“走罢!”靖、蓉
二人急忙上前拜见,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头顶,脸现笑
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无恙,英风胜昔,又收得两位贤徒,当真可
喜可贺。”洪七公躬身道:“大师安好。”一灯微笑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双手合
十行了一礼,转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论剑啊,大师怎么就走了?”一灯转过身来,
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闲人,怎敢再与天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日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
一场纠缠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圆满。七兄,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你又何必自谦?”
说着又合十行礼,携着裘千仞的手,径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
着师父而去。那书生经过黄蓉身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笑吟道:“隰有苌楚,猗滩
其枝!”黄蓉听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那书生哈哈大笑,一揖而
别。郭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蓉儿,这又是甚么梵语么?”黄蓉笑道:“不,这是诗经
上的话。”郭靖听说他们是对答诗文,也就不再追问。黄蓉笑吟吟的瞧着他,心想:“这位
状元公倒也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两句诗经,下面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
家,乐子之无室’三句,本是少女爱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
适,说他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还没成家娶妻,我很是欢喜。”想到此处,突然轻轻叫声:
“啊哟!”郭靖忙问:“怎么?”黄蓉微笑道:“我引这两句诗经,下面接着是‘羊牛下
来,羊牛下括’,说是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本是骂状元公为牲畜。
但这可将一灯大师也一并骂进去啦!”郭靖也不去理会她这些不打紧的机锋嘲谑,心中只是
想着适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这些日来苦恼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团,由此片言而
解,豁然有悟:“师父说他生平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只要
不杀错一个好人,那就是问心无愧。瞧师父指斥裘千仞之时,何等神威凛凛。这裘千仞的武
功未必就在师父之下,只因邪不胜正,气势先就沮了。只要我将一身武功用于仗义为善,又
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这番道理其实极是平易浅白,丘处机也曾跟他说过,只是他对丘处
机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眼见屠戮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母亲又惨死
刀下,心中对刀兵征战大是憎恶,方有这番苦思默想。但经此一反一复,他为善之心却是更
坚一层了。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师父,互道别来之情。原来洪七公随黄药师同赴桃花岛养
伤,以《九阴真经》总纲中所载上乘内功自通经脉,经半年而内伤痊愈,又半年而神功尽
复。黄药师因挂念女儿,待他伤势一愈,即行北上寻女。洪七公反而离岛较迟,他日前曾与
鲁有脚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三人谈了一阵,郭靖道:“师父,你休息
一会罢,天将破晓,待会论剑比武,用劲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纪越老,好胜之心却
是越强,想到即将与东邪西毒过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说来大是好笑。蓉儿,你爹爹近年
来武功大进,你倒猜猜,待会比武,你爹爹和你师父两人,到底是谁强谁弱?”黄蓉道:
“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来难分上下,可是现下你会了九阴神功,我爹爹怎么还是你的
对手?待会见到爹爹,我就跟他说干脆别比了,早些儿回桃花岛是正经。”洪七公听她语气
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跟我绕弯儿说话,
九阴神功是你们俩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皮使将出来。待会和黄老邪比
武,我只用原来的武功就是。”黄蓉正要他说这句话,笑道:“师父,若是你输在我爹爹手
里,我烧一百样菜肴给你吃,教你赢了固然喜欢,输了却也开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馋涎,
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孩儿心地不好,又是激将,又是行贿,刁钻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
爹得胜。”黄蓉一笑,尚未答话,洪七公忽然站起身来,指着黄蓉身后叫道:“老毒物,你
到得好早啊!”
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过头来,只见欧阳锋高高的身躯站在当地。
他悄没声的忽尔掩至,两人竟没知觉,都是大为惊异。
射雕英雄传 第四十回 华山论剑
欧阳锋冷冷的道:“早到早比,迟到迟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决胜呢,还是性
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赌胜负,亦决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欧阳锋道:“好!”他
左手本来放在背后,突然甩将出来,手里握着蛇杖,将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
这儿呢,还是换个宽敞的所在?”洪七公尚未回答,黄蓉接口道:“华山比武不好,还是到
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问道:“甚么?”黄蓉道:“好让欧阳先生再来一次恩将仇报、
背后袭击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别指望老叫化再能饶
你。”欧阳锋听黄蓉出口讥嘲,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双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缓缓运起蛤
蟆功的劲力。
黄蓉将打狗棒交给洪七公,说道:“师父,打狗棒加九阴神功,跟这老奸贼动手,不必
讲甚么仁义道德。”洪七公心想:“单凭我原来武功,要胜他原极不易,待会尚要与黄老邪
比武,若与老毒物打得筋疲力尽,就不能敌黄老邪了。”当下点了点头,接过打狗棒,左一
招“打草惊蛇”,右一招“拨草寻蛇”,分攻两侧。欧阳锋与他对敌数次,从未见他使过打
狗棒法,当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势紧迫,洪七公却也一直未用。欧阳锋曾见黄蓉使
这棒法时招数精奇,早就不敢小视了,这时见洪七公两招打出,棒夹风声,果然非同小可。
当下蛇杖抖处,挡左避右,直攻敌人中宫。他的蛇杖已失落两次,现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
新制,杖上人头雕得更是诡奇可怖,只是两条怪蛇虽然毒性无异,但驯养未久,临敌之时却
不如最初那两条这般熟习灵动。洪七公当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险些送
命,直养了将近两年方始康复。那是他一生从所未有之大败,亦是从所未遇之奇险,此仇岂
可不报?当下运棒成风,奋力进攻。两人第一次华山论剑,争的是荣名与《九阴真经》;第
二次在桃花岛过招,是为了郭靖与欧阳克争婚;那均是只决胜负,不关生死。第三次海上相
斗,生死只隔一线,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让;现下第四次恶战,才是各出全力,再无半点留
情。两人均知对方年齿虽增,武功却只有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对方一招
半式,难免命丧当地。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两百余招,忽然月亮隐没,天色转黑。这是黎明
之前的昏黯不明,转瞬随即破晓。两人生怕黑暗中着了对方毒手,只是严守门户,不敢抢
攻。郭靖与黄蓉不禁担心,踏上数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里瞧着
二人恶斗,心中思潮起伏:“这二人都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个行侠仗义,一个恃强
为恶,可见武功本身并无善恶,端在人之为用。行善则武功愈强愈善,肆恶则愈强愈恶。”
到后来天色阴暗,两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闻兵刃破空和窜扑呼喝之声,不禁心中怦怦乱
跳,暗想:“师父因运功疗伤,耽误了两年进修。高手功劲原本差不得分毫,这一进一退,
莫要由此而输在欧阳锋的手里。若是如此,当初实不该三次相饶。”他又想起丘处机曾解说
“信义”两字,该分大信大义与小信小义之别,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义而亏大节,那就算
不得是信义了。想到此处,热血上涌,心道:“虽然师父与他言明单打独斗,但若他害了师
父,从此横行天下,却不知有多少好人要伤在他的手里。我从前不明‘信义’二字的真意,
以致做了不少胡涂事出来。”当下心意已决,双掌一错,就要上前相助。
忽听黄蓉叫道:“欧阳锋,我靖哥哥和你击掌相约,饶你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强欺
我。你言而无信,尚不及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怎有脸来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欧阳锋
一生恶行干了不计其数,可是说出话来始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反悔,生平也一直以
此自负,若非事势迫切,他决不致违约强逼黄蓉,此时与洪七公斗得正紧,忽听她提起此
事,不禁耳根子发烧,心神大乱,出杖稍偏,险些被打狗棒戳中。黄蓉又叫道:“你号称西
毒,行事奸诈原也不在话下,可是要一个后生小辈饶你三次不死,已经丢尽了脸面,居然还
对后辈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汉笑歪了嘴巴。欧阳锋啊欧阳锋,有一件事,普天下当真无人及
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脸天下第一!”欧阳锋大怒,但随即想到这是黄蓉的诡计,有意
要引得自己气恼惭愧,只要内力运转微有不纯,立时便败在洪七公手下,于是便给她来个听
而不闻。哪知黄蓉越骂越是刁钻古怪,武林中许多出名的坏事与他本来全无干系,却都栽在
他的名下。给她这么东拉西扯的一阵胡说,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个歹人,世间千千万万桩恶
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为。倘若单是说他大做阴毒坏事,欧阳锋本来也不在乎,可是黄蓉数说
他做的尽是江湖上诸般不流的下三滥勾当,说见他向灵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亲
叔叔”,硬要拜彭连虎为“干爹”,为的是乞求一张毒药的秘方,种种肉麻无耻,匪夷所
思;曾听得他一再向完颜洪烈自荐,要做他的亲兵队长,得以每晚在赵王府中守夜。至于郭
靖在西域如何饶他三次不死,如何从流沙中将他拉出来,更是加上了十倍油盐酱醋,说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