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4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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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奇功与杨过的“黯然
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坐,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
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神剑掌便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
逊谢,说道:“晚辈当年得蒙前辈指点‘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两大奇功,终身受益不
浅。晚辈自创这路掌法,颇有不少渊源前辈所指拨的功夫,前辈自是早已看出。闻道前辈曾
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过此人的名头。”
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世上并无……并无南海神尼其
人?”黄药师见他神色陡然大异,倒也吃了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
夫孤陋寡闻,未闻其名。”
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便似欲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
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一声长
啸,震动屋瓦,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
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
到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须请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
喇喀喇响声不绝,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
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致
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到底日后是否再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
了大江之滨,他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岸旁,当下纵身跃上,摸出一锭银
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停泊数日,下货卸货,
原来是在长江中上落贸迁的一艘商船。杨过心中空荡荡的,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
途中多所耽搁,地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
他多给银两,只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
字,猛然一惊:“我父亲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
连骸骨也四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的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
此时北方当隆冬,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却也是遍地风雪。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
大踏步而行,到得到得铁枪庙时已二更时分,大雪未停,北风仍紧。
朦朦胧胧的白雪反光之下,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尔
倒在一边。走进庙去,只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想
像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
倍增苦悲。
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么遗迹,走到庙后,只
见两株大树间有座坟墓,坟墓立着一碑,坟墓和碑石都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疾风掠
出,碑上白雪飞散,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
“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
我父却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你个牛鼻子老道有甚么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
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中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几个
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紧跟而来,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
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
后,要瞧瞧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
殿。杨过探头一瞧,险此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
了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
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头生三个大瘤,左臂齐肘而断,
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
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嗒嗒两声响,
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
余三人都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秃子引路。”
秃头老者举起蜡烛,在铁枪庙前后寻视,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
尺,杨过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
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身在神像之后。四人巡查后回到正殿。秃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
咱们行踪,他如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
句,这些人以侠士自负,那‘信义’两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师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
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第三个瘦
子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
起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
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杨过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原来他们在等候柯老公公。”只听第二人道:“我说
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雪
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杨过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与柯镇
恶相处,一听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
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说道:“柯镇恶
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轻扬,一个小小瓷瓶
向为首的秃头老者掷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
了,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
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
之仁,只怕要教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
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四人应声而起,将柯镇恶围在核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
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是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墩,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乃卑鄙无耻的小人。我
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还不知柯某可杀
不可辱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
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土飞扬,四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
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
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上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
时变成泥粉木屑。
那秃头老者大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
颈,将他高高举在半空,喝道:“你凭什么辱骂我先父?”
柯镇恶问道:“你是谁?”杨过道:“我是杨过,杨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时,你待我
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的人物,有的
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
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喝道:“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秃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
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的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略晃,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
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
“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这股强劲无伦的掌管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
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四人中第二个武功最
弱,偏是他额头肉瘤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时昏晕。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
面?”那秃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发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
气,这才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秃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蚊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
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前,老顽童周伯通
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
才释放。四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
连虎、侯通海、灵智上人三个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
了他们一腿,又损了三人的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
武士火焚重阳宫,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
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全真道人系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个人连成一
串,便是如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宫学艺为是甚暂,又不得师父和师兄们的欢心,从未被准许走近监禁四
人之处,因此不识四人面目,更不知他们的来历。
沙通天等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
大,自己四人已然残废,无法与抗,于是潜入江南,隐居于荒僻的乡中,倒也太太平平的过
了十六年。这一日四人在门口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已而
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
事。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恐他泄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