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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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师哥的感激不尽。”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这弟子资质鲁
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的
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语哪一句是真,哪
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
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果然详加指点。崔希敏虽因
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次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
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
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
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城是浙东大城,甚是富
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陡起,使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
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
然转了性。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
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唱了
起来: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班?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
好啊。”黄真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
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
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
抱歉。”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
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
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
“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
袁承志一惊,忙问:“怎么?”猛听得飕飕风声,知道不妙,忙急跃而前,伸手一抄,
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飞刀。只见人影闪动,温方施避入了门后,跟着砰的一声,大门
合上,将六人关在门外。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转过手中母亲的身子,只见温仪背心上
插了一柄飞刀,直没至柄。袁承志惊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一挡,道:“拔不
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温仪脸露微
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
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
志道:“伯母要知道甚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
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
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温仪
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
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
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
了。”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当时就明白
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甚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
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
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
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
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
行字道:“得定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
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
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
“他没怪我,他心里仍然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
闭上了眼。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
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
“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么?伯母
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你……你们……你
们……”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
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
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甚么话来安慰才好。青
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
爹,又害死我妈妈,我……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
袁承志也跃上墙头,轻轻握住她左臂,低声道:“青弟,他们果然狠毒。不过,终究是
你的外公。”
青青一阵气苦,身子一晃,摔了下来。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却见她已昏晕过去,大
惊之下,连叫:“青弟,青弟!”黄真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
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
不发。
袁承志问道:“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这
里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尸身,五人一齐离了温家大屋。袁承
志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但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米,都是适才发米时掉下来的,数十头麻
雀跳跃啄食。此时红日当空,浓荫匝地,温家大屋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屋
内便如空无一人。
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五十两银子,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家。”崔希
敏接了,瞪着眼问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
何,自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你想那几个庄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阵
吗?”崔希敏点头道:“那可破不了!”飞奔着去了。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镇,
行了十多里,见路边有座破庙。黄真道:“进去歇歇吧。庙破菩萨烂,旁人不会疑心咱们顺
手牵羊、偷鸡摸狗。”崔希敏道:“那当然!”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黄真道:“这位太
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
里找灵柩入殓,她是因刀伤致死,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总是麻烦。”言下意思是
就在此葬了。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
体葬在甚么地方?”青青说不上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
感诧异。袁承志又道:“她父亲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辈。”黄真年纪与夏雪宜相仿,但夏雪宜
少年成名,黄真初出道时,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动武林,一听之下,登时肃然动容,微一
沉吟,说道:“我有个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请说。”黄真指着袁承志道:
“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这样
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
“黄大哥的话,小妹自当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这小妞居然老实不客气
的叫起黄大哥来。”黄真怎想得到这浑小子肚里在转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
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此处到华山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
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华山山峰险峻之
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运灵柩上去是决计不成的。”黄真道:“另外有个法子,是
将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吉穴,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
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
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说到这件事,他可一本正经,再不胡言乱语
了。青青虽然下愿,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
体烧化了。青青自幼在温家颇遭白眼,虽然温正等几个表兄见她美貌,讨好于她,却也全是
心存歹念,只有母亲一人才真心爱她,这时见至爱之人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捡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
“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黄真
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江南浙赣
一带联络,以待中原大举之时,南方也竖义旗响应,人多事繁,在在需钱。袁师弟夺还黄
金,功劳真是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到来,可坏了闯王大
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头上素不让人,说道:“此后如不是黄大
哥亲自护送,多半路上还要出乱子。”崔希敏急道:“甚……甚么?你又要来抢吗?”黄真
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言,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如没甚么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
志道:“小弟想念师父,想到南京去拜见他老人家,还想见见崔叔叔。大师哥以为怎样?”
黄真点头道:“师父身边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师弟,你这一次在石梁开
张大发,赚了个满堂红。今后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盼你诸事顺遂,大吉大利,生意兴隆,
一本万利。”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