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2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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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琴声越弹越急。黑白子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门外,再将大门关
上。琴音经过两道门的阻隔,已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
加剧。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诧异:“这姓风少年剑法固然极高,内力竟
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正凝思间,秃笔
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
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
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
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
定了定神,才道:“大哥这‘六丁开山’无形剑法当真厉害。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
风的如何抵受得了?”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跟着拍拍数响,似是断了好几根
琴弦。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琴堂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
,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
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三人深知这位大哥内力浑厚,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不料仍折在这华山派少年手中,若非亲见,当真难信。黄钟公苦笑道:“风少侠剑法之
精,固是老朽生平所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也如此了得,委实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无形
剑’,本来自以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哪知在风少侠手底竟如儿戏一般。我们四兄
弟隐居梅庄,十余年来没涉足江湖,嘿嘿,竟然变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颇有凄凉之意。
令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颓然坐
倒,神情萧索。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向大哥显是不欲让他们知晓我内力已失,以免
他们知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障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
大庄主,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
而是因为晚辈身上实是一无内力之故。”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甚么?”令狐
冲道:“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又惊又喜,颤声问
道:“当真?”令狐冲道:“前辈如果不信,一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
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
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黄钟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
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且最后七弦同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
大败,终究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
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
拿手”、“龙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门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抓
不住对方手腕,却决不致为对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然一动不动,毫
无反击之象。黄钟公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
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你当啦,上了你老弟的当
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是欢愉之极。
他那“七弦无形剑”只是琴音,声音本身自不能伤敌,效用全在激发敌人内力,扰乱
敌招,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越加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然半点内力也无,这
“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毫无效验。黄钟公大败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败,并
非由于自己苦练数十年的绝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
道:“好兄弟,好兄弟!你为甚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
,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辈对牛弹琴,恰好碰上了
晚辈牛不入耳。”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老朽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
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剑’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风少侠,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
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冲道:“二庄主此言不错。晚辈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豪杰,这才明言。”黄钟公
点头道:“甚是,甚是。风兄弟,你来到敝庄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说。我四兄弟跟你一见
如故,只须力之所及,无不从命。”秃笔翁道:“你内力尽失,想必是受了重伤。我有一
至交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古怪,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着我的面子,必肯为你施
治。那‘杀人名医’平一指跟我向来交情……”令狐冲失声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秃
笔翁道:“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冲黯然道:“这位平大夫,数月之前,已在山东的五霸冈上逝世了。”秃笔翁“
啊哟”一声,惊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甚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医不好
自己的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吗?”令狐冲摇了摇头,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
歉仄,说道:“平大夫临死之时,还替晚辈把了脉,说道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
医治。”秃笔翁听到平一指的死讯,甚是伤感,呆呆不语,流下泪来。黄钟公沉思半晌,
说道:“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
去见少林寺掌门方证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你内力便有恢复之
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但方证大师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
我的老面子。”令狐冲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平一指,一个指点去求方证大师,都是十分对症
,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庄主不但见识超人,而对自己也确是一片热诚,不由得
心下感激,说道:“这《易筋经》神技,方证大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不便拜入少林
门下,此中甚有难处。”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辈深为感激。死
生有命,晚辈身上的伤也不怎么打紧,倒教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黄钟公道:“
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拿了一个瓷瓶出来,说道:“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
枚药丸,补身疗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小意思。”令
狐冲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遗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贵无比,忙道:
“这是前辈的尊师所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黄钟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四人
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
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我只好带进棺材里去了。”
令狐冲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出门。黑白子、秃笔翁、丹青
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向问天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知道令狐冲和大庄主比剑又已胜了。
倘是大庄主得胜,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动声色,秃笔翁和丹青生却必定意气风发,一见面就
会伸手来取张旭的书法和范宽的山水,假意问道:“风兄弟,大庄主指点了你剑法吗?”
令狐冲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力全失,实大庄主瑶琴上所发内
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莫过于此。”丹青生瞪眼对向问天道:“这位风兄弟为人诚
实,甚么都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教我大哥上了这个大当。”向问天笑道:“
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的是从前,可没说现今。”秃笔翁哼了一声
,道:“你不是好人!”向问天拱了拱手,说道:“既然梅庄之中,无人胜得了我风兄弟
的剑法,三位庄主,我们就此告辞。”转头向令狐冲道:“咱们走罢。”令狐冲抱拳躬身
,说道:“今日有幸拜见四位庄主,大慰平生,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访宝庄。”丹青生
道:“风兄弟,你不论哪一天想来喝酒,只管随时驾临,我把所藏的诸般名酒,一一与你
品尝。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问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来自讨没
趣了。”说着又拱了拱手,拉着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来。向问天道:“
三位庄主请留步,不劳远送。”秃笔翁道:“哈,你道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风兄弟。倘是你童兄一人来此,我们一步也不送呢。”向问天笑道:“原来如此。”黑白子等直
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别。秃笔翁和丹青生对着向问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将
他背上那个包袱抢了下来。向问天携着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梅庄已远,笑道:
“那位大庄主琴上所发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你如何取胜?”令狐冲道:“原
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已经不在了。大哥,你跟这四
位庄主有仇么?”向问天道:“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面,怎说得上有仇?”
忽听得有人叫道:“童兄,风兄,请你们转来。”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丹青生快步
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着大半碗酒,说道:“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
若不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
令狐冲接过酒碗,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见底,酒香极是醇厚,赞道
:“果是好酒。”喝一口,赞一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道:“这酒轻
灵厚重,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镇江金山
寺的镇寺之宝,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饮酒,送了一瓶给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
得喝了。风兄弟,我那里着实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令狐冲对“江南四
友”颇有亲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向问天,瞧他意向。向问
天道:“兄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罢。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庄主见了我就生气
,我就那个……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
是风兄弟的朋友,我也请你喝酒。”向问天还待推辞,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
住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冲心想:“我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庄
主对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
,另行设法谋取么?”三人回到梅庄,秃笔翁等在门口,喜道:“风兄弟又回来了,妙极
,妙极!”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诸般美酒和令狐冲畅饮,黑白子却始终没露面。
眼见天色将晚,秃笔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么人,不住斜眼向门口张望。向问天告辞
了几次,他二人总是全力挽留。令狐冲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向问天看了看天色,笑道:
“二位庄主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秃笔翁道:“是,是!”大声叫道
:“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