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2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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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下降丈余。如此不住下落,有时山壁光溜溜地既无树木,又无凸
出石块,向问天便即行险,身贴山壁,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
有可资借力之处,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缓下溜之势。
令狐冲身历如此大险,委实惊心动魄,这般滑下深谷,凶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
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
当向问天双足踏上谷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上望,
谷口尽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
,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
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贴山壁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
上面,有的在四处找寻。”转头瞪着令狐冲,说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
旁门妖邪,双方向来便是死敌。你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这般奋不顾身的来救我性命?”
令狐冲道:“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
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甚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
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
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
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笑了笑,便不再辩。向问天道
:“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甚么‘吸星大法’,吓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
么功夫?他们为甚么这等害怕?”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皱眉道:“甚么
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怒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
一架。”他话声虽低,却是怒容满面,显然甚是气恼。令狐冲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
兄既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
个向问天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脱,真是一条好汉子,我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俯身下
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向问天大喜,说道:“天下与向某义结金兰的,
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照江湖上惯例
,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
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节谁都不加理
会,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极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认了一个义兄弟,心下甚是
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
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
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
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内力便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
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
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
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我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闻
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因此只好称为‘小法’。我这功夫只是移
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
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内
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峨嵋
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其实不足为惧。
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伎俩,因此从来没有用过。”令狐冲笑道:“向问天从不骗
人,今日为了小弟,却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说道:“从不骗人,却也未必,只像
向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
天动地,天下皆知。”两人相对大笑,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虽然压低了笑声,却笑
得甚为欢畅。
笑傲江湖 第十九章 打赌
这时两人都已甚为疲累,分别倚在山石旁闭目养神。令狐冲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
,忽见盈盈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递在他手里,问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
:“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忙叫:“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却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向问天笑嘻
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话?”
令狐冲脸上一红,也不知说了甚么梦话给他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
,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黯然道:“我……我没情人。再说,
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
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毕竟是出于无奈,只好淡然处之,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
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
……”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
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
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
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甚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治不好是理所当然。”
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兔崽
子,山谷里却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份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
敢多说,又即闭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问天道:“兄弟,这里除了青草苔藓,甚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里挨下
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山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我猜你吃起来胃口
不会太好。”令狐冲忙道:“简直半点胃口也没有。”
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里去抓了些
烂泥,涂在他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
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
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
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不易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双手拢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
认不出这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
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
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
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腾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条小道蜿蜒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总是出了那连鸟兽之迹也
丝毫不见的绝地,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次日清晨,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向
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
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
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前日凉亭
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
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怕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许多
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
都是华贵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
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
天买来的。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
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花钱如流水,身边
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市肆繁华,向问天所买的衣饰也越来越华
贵。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许多事情令狐冲都是前所未闻,听得津津
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问天却绝口不提,令狐冲也就不问。
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又在舟中替令狐冲及自己刻意化装了一会,这才舍舟登陆,
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
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
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向问天一笑,纵马
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
坐骑系在河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
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
海,定然观赏不尽。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
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
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向问天
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回头低声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
了点头,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当世名医么?”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
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
的老者。令狐冲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重,显是武功不低,却如何在这里干
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
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