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1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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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
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第三
日傍晚,岳灵珊又这般将饭篮在石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
“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
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灵珊道:“
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潇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竟然说不出
话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心想她这一去,
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等
神情,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
子。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白白的
半条手膀。岳灵珊又羞又急,只觉一条裸露的手膀无处安放,她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
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袖子
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厉声道:“你到底要说甚么?”令狐冲道:“我便是不明白,为甚
么你对我这样?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你……你……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
,我……我也是死而无怨。”
岳灵珊冷笑道:“你是大师兄,我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甚么刺十七八个窟窿呢,我
们是你师弟妹,你不加打骂,大伙儿已谢天谢地啦。”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当真想
不明白,不知哪里得罪了师妹。”岳灵珊气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
妈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冲大奇,道:“我叫六师弟向师父、师娘告状了?告……告你么?”岳灵珊道:“你明知爹爹妈妈疼我,告我也没用,偏生这么鬼聪明,
去告了……告了……哼哼,还装腔作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令狐冲心念一动,登时雪
亮,却是愈增酸苦,道:“六师弟和林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娘知道了,因而责罚了林师
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娘责罚了林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岳灵珊道:
“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爹爹却偏袒六猴儿,狠狠骂了小林子一顿,
又说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等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赢
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这“永远永远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时她和令狐冲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但以前说时,眼波流转,口角含笑,
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神色严峻,语气中也充满了当真割绝的决心。
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我确是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
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
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
岳灵珊道:“你怎样?”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
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便是恼你,我
便是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便能每天来陪你了。哼,我永远
永远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这一次令狐冲不敢再伸手拉扯,满腹气苦,耳
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坳
边转过,依稀见到她左膀拢在右袖之中,不禁担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师
父师娘,他二位老人家还道我对小师妹轻薄无礼,那……那……那便如何是好?这件事传
了出去,连一众师弟师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随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对她轻薄。人家
爱怎么想,我管得着么?”但想到她只是为了不得对林平之教剑,居然如此恼恨自己,实
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能自己宽慰譬解:“小师妹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无人
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了年纪和她相若的林师弟作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即
又想:“我和她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林师弟到华山来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
之际,竟然这般不同。”言念及此,却又气苦。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
到洞中,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着岳灵珊,对后洞石
壁上的图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现的青袍人,尽皆置之脑后了。到得傍晚,却是陆大有送饭
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饭,说道:“大师哥,用饭。”令狐冲嗯了一声,拿起
碗筷扒了两口,实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缓缓放下了饭碗。陆大有道:“大师哥
,你脸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令狐冲摇头道:“没甚么。”陆大有道:“这冬菇是我
昨天去给你采的,你试试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冬菇来吃了,道:“
很好。”其实冬菇滋味虽鲜,他何尝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陆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师哥
,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父师娘打从昨儿起,不许小林子跟小师妹学剑啦。”令狐冲冷
冷的道:“你斗剑斗不过林师弟,便向师父师娘哭诉去了,是不是?”陆大有跳了起来,
道:“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我是为……”说到这里,立时住口。
令狐冲早已明白,虽然林平之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其不意的伤了陆大有,但毕竟
陆大有入门日久,林平之无论如何不是他对手。他所以向师父师娘告状,实则是为了自己。令狐冲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道小师妹从此不跟我好
了。只因六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谁要
你多事?谁要你多事?”陆大有吃一惊,他对大师哥素来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恼
怒,心下甚是慌乱,不住慌乱,不住倒退,只道:“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将饭
菜尽数抛落深谷,余怒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陆大有道:“大
师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冲手中正举起一块石头,听他这般说,转过身来,厉声道:“你有甚么不好?”
陆大有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冲一声长叹,将手中
石头远远投了出去,拉住陆大有双手,温言道:“六师弟,对不起,是我自己心中发闷,
可跟你毫不相干。”
陆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令狐冲摇头道:“不,不用了,我
不想吃。”陆大有见大石上昨日饭篮中的饭菜兀自完整不动,不由得脸有忧色,说道:“
大师哥,你昨天也没吃饭?”令狐冲强笑一声,道:“你不用管,这几天我胃口不好。”
陆大有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未牌时分,便即提饭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好酒
,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要劝大师哥多吃几碗饭。”上得崖来,却见令狐冲睡在洞中
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惊,说道:“大师哥,你瞧这是甚么?”提起酒葫芦晃了
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都是酒香。令狐冲当即接过,一口气喝了半壶,赞道
:“这酒可不坏啊。”陆大有甚是高兴,道:“我给你装饭。”令狐冲道:“不,这几天
不想吃饭。”陆大有道:“只吃一碗罢。”说着给他满满装了一碗。令狐冲见他一番好心
,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令狐冲毕竟没有吃。次日陆大有再送饭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满满的放
在石上,令狐冲却躺在地下睡着了。陆大有见他双颊潮红,伸手摸他额头,触手火烫,竟
是在发高烧,不禁担心。低声道:“大师哥,你病了么?”令狐冲道:“酒,酒,给我酒!”陆大有虽带了酒来,却不敢给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边。令狐冲坐起身来,将一
大碗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陆大有见他病势不轻,甚是忧急,偏生师父师娘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奔
下崖,去告知了劳德诺等众师兄。岳不群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
和令狐冲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众门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
商量了大伙儿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劳德诺和梁发两人上去。
陆大有又去告知岳灵珊,她余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师哥内功精湛,怎会有病?我才不上这个当呢。”令狐冲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猛,接连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陆大有向
岳灵珊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面前。岳灵珊才知不假,也着急起来,
和陆大有同上崖去,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潇洒倜傥的
模样。岳灵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大师哥,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
,好不好?”令狐冲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
相识。岳灵珊道:“大师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冲仍是呆呆的瞪视,过了良
久,闭眼睡着了,直至陆大有和岳灵珊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
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岳灵珊曾来探视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复,见到
她时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来探病时,令狐冲已可坐起身来,吃了几块她带来的点心。但
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
在崖边等待这小师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陆大有佝偻着身子快
步上崖的形相。
笑傲江湖 第九章 邀客
这日傍晚,令狐冲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却见两个人形迅速异常的走上崖来,前面一人
衣裙飘飘,是个女子。他见这二人轻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间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
时,竟是师父和师娘。他大喜之下,纵声高呼:“师父、师娘!”片刻之间,岳不群和岳
夫人双双纵上崖来,岳夫人手中提着饭篮。依照华山派历来相传门规,弟子受罚在思过崖
上面壁思过,同门师兄弟除了送饭,不得上崖与之交谈,即是受罚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
叩见师父。哪知岳不群夫妇居然亲自上崖,令狐冲不胜之喜,抢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
双腿,叫道:“师父、师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头微皱,他素知这个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习华山派上乘气
功的大忌。夫妇俩上崖之前早已问过病因,众弟子虽未明言,但从各人言语之中,已推测
到此病是因岳灵珊而起,待得叫女儿来细问,听她言词吞吐闪烁,知道得更清楚了。这时
眼见他真情流露,显然在思过崖上住了半年,丝毫没有长进,心下颇为不怿,哼了一声。
岳夫人伸手将令狐冲扶起,见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时神采飞扬的情状,不禁心生怜惜,柔
声道:“冲儿,你师父和我刚从关外回来,听到你生了一场大病,现下可大好了罢?”
令狐冲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说道:“已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