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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部分

金庸作品集-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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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太监冯保又给张居正笼络得很好,这些有利的条件加在一起,张居正便能放手办事。明朝

    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张居正是大学士,名义是首辅,等于是宰相。

    从万历元年到十年,张居正的政绩灿然可观。他重用名将李成梁、戚继光、王崇古,使

    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异族每次入侵都大败而归,只得安分守己而和明朝进行和平贸易。南

    方少数民族的武装暴动,也都一一给他派人平定。国家富强,储备的粮食可用十年,库存的

    盈余超过了全国一年的岁出。交通邮传办得井井有条。清丈全国田亩面积,使得税收公平,

    不致像以前那样由穷人负担过分的钱粮而官僚豪强却不交税。他全力支持工部尚书潘季驯,

    将泛滥成灾的黄河与淮河治好,将水退后的荒在那时候,中国是全世界最先进、最富强的大

    国。欧洲的文人学士在提到中国的时候,无不欣慕向往。他们佩服中国的文治教化、中国的

    考试与文官制度,佩服中国的道路四通八达③,佩服中国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欧洲贫民好得

    多。万历十年是公元一五八二年。要在六年之后,英国才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再过三十

    八年,英国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再过六十一年,五岁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

    国的王座。那时莎士比亚只有十六岁,还在英国的树林里偷人家的鹿。直到八十三年之后,

    伦敦还由于太污秽、太不卫生,爆发了恐怖的大瘟疫。在万历初年,北京、南京、扬州、杭

    州这些就像万历彩瓷那样华美的大城市,在外国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样。

    中国的经济也在迅速发展,手工业和技术非常先进。在十五世纪时,中国是世界上最重

    要的产棉区之一。由于在正德年间开始采用了越南的优良稻种,农田加辟,米产大增,尤其

    是广东一带。因为推广种植水稻,水田中大量养鱼,疟蚊大减④,岭南向来称为瘴疠的疟疾

    已不像过去那样可怕,所以两广的经济文化也开始迅速发展。

    可是君主集权的绝对专制制度,再加上连续四个昏庸腐败的皇帝,将这富于文化教养而

    勤劳聪明的一亿人民、这举世无双的富强大国推入了痛苦的深渊。

    张居正于万历十年逝世,二十岁的青年皇帝自己来执政了。皇帝追夺张居正的官爵,将

    他家产充公,家属充军,将他长子逼得自杀。

    神宗是相当聪明的。中国历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聪明,隋炀帝、宋徽宗、李后主,都

    是文采斐然。明神宗的聪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议的懒惰,不可思议的贪

    婪。皇帝懒惰本来并不是太严重的毛病,他只须任用一两个能干的大臣,甚么事情都交给他

    们去办就是了,多半政治只有更加上轨道些,中国历史上不乏“主昏于上,政清于

    下”的先例。然而神宗懒惰之外还加上要抓权,几十年中自己不办事,也绝对不让大臣办

    事。这在世界历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绝后。

    做了皇帝,要甚么有甚么,但神宗所要的,偏偏只是对他最无用处的金钱。如果他不是

    皇帝,一定是个成功的商人,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们有的阴狠

    毒辣,有的胡闹荒唐,但没有一个是这样难以形容的贪婪。

    因此近代有一位历史学者推想,他这性格是出于母系的遗传。他母亲是一个小农的女儿

    ⑤。

    皇帝贪钱,最方便有效的法子当然是加税。神宗所加的税不收入国库,而是收入自己的

    私人库房,称为“内库”。他加紧征收商税,那是本来有的,除了书籍与农具免税之外,一

    切商品交易都收税百分之三。他另外又发明了一种“矿税”。大批没有受过教育、因残废而

    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监,作为皇帝的私人征税代表,四面八方的出去收矿税。只要

    “矿税使”认为甚么地方可以开矿,就要地产的所有人交矿税。这些太监无恶不作,随带太

    批流氓恶棍,到处敲诈勒索,乱指人家的祖宗坟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说地下有矿

    藏,要交矿税⑥。结果天下骚动,激起了数不尽的民变。这些御用征税的太监权力既大,自

    然就强横不法,往往擅杀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个太监高淮奉旨去辽东征矿税、商税,搜括

    了士民的财物数十万两,逮捕了不肯缴税的秀才数十人,打死指挥,诬陷总兵官犯法。神宗

    很懒,甚么奏章都不理会,但只要是和矿税有关的,御用税监呈报上来,他立刻批准。搜括

    的规模之大实是骇人听闻。在万历初年张居正当国之时,全年岁入是四百万两左右⑦,皇宫

    的费用每年有定额一百二十万两,已几占岁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单在万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

    内,就搜括了矿税商税二百万两。这还是缴入皇帝内库的数目,太监和随从吞没的钱财,又

    比这数字大得多。据当时吏部尚书李戴的估计,缴入内库的只十分之一、太监克扣的是十分

    之二、随从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机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贪婪并驾齐驱的是他的懒。

    在他二十八岁那年,大学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说:一年之间,臣只见到天颜两次,偶然提

    出一些建议,也和别的官员的奏章一样,皇上完全不理。

    这种情形越来越恶化,到万历四十二年,首辅叶向高奏称:六部尚书中,现在只剩下一

    部有尚书了,全国的巡抚、巡按御史、各府州县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写得十分

    激昂,说现在已经中外离心,京城里怨声载道,大祸已在眼前,皇上还自以为不见臣子是神

    明妙用,恐怕自古以来的圣帝明王都没有这样妙法吧⑧。神宗抽饱了鸦片,已经火气全无。

    这样的奏章,如果落在开国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里,叶向高非杀头不可。但神宗只

    要有钱可括,给大臣讥讽几句、甚至骂上一顿,都无所谓。

    万历年间的众大臣说得上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人上奏,说皇上这样搞法,势必民

    穷财尽,天下大乱⑨;有人说陛下是放了笼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BC;有人说一旦百姓

    造反,陛下就算满屋子都是金银珠宝,又有谁来给你看守BD?有的指责说,皇上欺骗百

    姓,不免类似桀纣昏君BE;有的直指他任用肆无忌惮之人,去干没有天理王法之事BF;有

    的责备他说话毫无信用BG。臣子居然胆敢这样公然上奏痛骂皇帝,不是一两个不怕死的忠

    臣骂,而是大家都骂,那也是空前绝后、令人难以想象的事。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神

    宗对这些批评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记载,往往说“疏入,上怒,留中不报”。留中,就是不

    批复。或许他懒得连罚人也不想罚了,因为罚人也总得下一道圣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

    搜括的作风丝毫不改。同时为了对满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赋。皇帝搜括所得都存于私人库

    房(内库),政府的公家库房(外库)却总是不够,结果是内库太实,外库太虚BH。

    在这样穷凶极恶的压榨下,百姓的生活当然是痛苦达于极点。

    神宗除了专心搜括之外,对其他政务始终是绝对的置之度外。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御

    史翟凤羽中的奏章中说:皇上不见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①EdwardGibbon:TheDeclineandFalloftheRo

    manEmpire,TheHeritagePress,NewYork.

    ②这是后世论者的共同意见。《明史·神宗本纪》:“故论考谓:明之亡实亡于神

    宗。”赵翼《廿二史?凹恰ね蚶锌笏爸Α罚骸奥壅呶矫髦觯煌鲇诔珈醵鲇谕蚶*

    云。”清高宗题明长陵神功圣德碑:“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

    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

    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

    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

    ③十六世纪后期来到中国游历的欧洲人,如G.Pereira,G.daGruz,

    M.deRade等人著书盛赞中国。他们拿中国的道路、城市、土地、卫生、贫民生活等

    和欧洲比较,认为中国好得多。见A.P.Newton,ed.,TravelandT

    ravellersoftheMiddleAges;C.R.Boxer,South

    Chinainthe16thGentury等书。直到一七九八年,马尔塞斯在《人口

    论第一篇》中还说中国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国家。万历年间来到中国的天主教教士利马窦等人

    更盛赞中国的文治制度,认为举世出无其右。参阅L.J.Gallagher,

    S.J.tr.,ChinaintheSix-teenthCentury.④Wol

    framEberhard:AHistoryofChina,p.249.

    ⑤朱东润《张居正大传》:“从明太祖到神宗这一个血脉里,充满偏执和高傲……到了

    神宗,又在这高傲的血液里,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亲是山西一个小农底女儿。小农有那一

    股贪利务得的气息,在一升麦种下土以后,他长日巴巴地在那里计算要长成一斛、一石、又

    硬、又好的小麦。成日的精神,集中在这一点上面。……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于

    天性,也许只可这样地解释。”(三一七页)但说小农嗜利,似乎不大妥当。小农种麦而盼

    望收成,既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资料,不能说是嗜利。

    ⑥矿税的税率是胡乱指定的,在L.CarringtonGoodrich,ASh

    ortHistoryoftheChinesePeople中,说万历时的矿税是矿产

    价值的百分之四十,即使矿场已经停闭,矿主每年仍须按旧税率缴税。p.199.

    ⑦据张居正奏疏《看详户部进呈揭帖疏》:万历五年,岁入四百三十五万九千四百余

    两,岁出三百四十九万四千二百余两。

    ⑧叶向高奏:“中外离心,辇毂肘腋间怨声愤盈,祸机不测,而陛下务与臣下隔绝。帷

    幄不得关其忠,六曹不得举其职。举天下无一可信之人,而自以为神明之妙用。臣恐自古圣

    帝明王,无此法也。”

    ⑨二十七年,吏部侍郎冯琦奏:“自矿税使出,民苦更甚。加以水旱蝗灾,流离载道,

    畿辅近地,盗贼公行,此非细故也。中使衔命,所随奸徒千百……遂今狡猾之徒,操生死之

    柄……五日之内,搜括公私银已二百万。奸内生奸,例外创例,不至民困财殚,激成大乱不

    止。伏望急图修弭,无令赤子结怨,青史贻讥。”

    BC工科给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餍群黎,逸圈内之豺狼以搏噬百姓,

    怨愤无处得伸,郁结无时可解。”

    BD凤阳巡抚李三才奏:“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

    崇聚财贿,而使小民无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矿税,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

    所关,一旦众叛土崩,小民皆为敌国,陛下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

    BE给事中田大益奏:“内臣务为劫夺以应上求,矿不必穴而税不必商,民间丘陇阡陌

    皆矿也,官吏农工皆入税之人也,公私骚然,脂膏殚竭,向所谓军国正用,反致缺损。……

    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齿,而冀以计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奋自贤,沉迷不返,

    以豪党奸弁为腹心,以金钱珠玉为命脉……即令逢干剖心,皋夔进谏,亦安能解其惑哉?”

    又言:“陛下驱率狼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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