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2005年第04期-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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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自身,也因无凝止归宿之地,而精神将愈趋于浮乱,愈得不到安顿。”(第144页)所以,庄子的艺术人生只能落实在远离社会现实的山林之中,艺术家必须以庄子所谓“虚静之心”把自己的艺术生活与现实的社会生活区分开来。
文人画与文人
谈文人画,很少有人论及它的文学背景,而徐复观则专辟一节来谈欧阳修的古文运动与文人画的关系。他认为,“以欧阳修为中心的古文运动,与当时的山水画,亦有其冥符默契,因而更易引起文人对画的爱好;而文人无形中将其文学观点转用到论画上面,也规定了尔后绘画发展的方向。”(第217页)事实上,苏轼正是文人画兴起的关键人物。黄山谷评苏轼的画时说他“尽用文章之斧斤。”
由欧阳修复兴的古文运动提倡平实而意境深远,反对华丽辞藻和险怪情境。而从山水画来看,唐时大、小李将军的金碧山水正通于华丽的一路,王洽的泼墨则正通于险怪的一路,只有那些清远淡泊、符合庄学意境的山水画才与欧阳修们相默契,古文运动自然成为文入画兴起的文学背景。
徐复观还以“三远”观念比较了文学与绘画,他说:“由欧阳修收其成效的古文,正通于山水画中的三远。欧本人是平远型的。曾巩则平远中略增深远。王安石则高远中带有深远。苏洵走的是深远一路。而苏轼、苏辙,则都是在平远中加入了深远与高远。黄山谷的诗,则由深远而归于平远。后来董其昌们由平远而提倡‘古淡天真’,以此为山水画的极谊,这实际也是古文家的极谊,而他也正是提倡八大家古文的人。”(第218页)
在论文人画部分,徐复观重新清理了苏东坡“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所引起的公案。要公正地对待苏轼的画论,应该首先“要了解他对画的基本看法”。提醒读者注意苏轼在《净因院画记》中的一段话:“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第220页)这分明是说,“常形”与“常理”不同,只有通过常理而把握到的形,才不与儿童邻。这个道理对于今天经过美院“常理”训练的画家来说,实在是非常浅显的。但若不经徐复观这样的知识考古学比较,世人还会无休止的彷徨于这桩公案。
《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还辨析、校正了许多前人的考据错误,澄清了许多前人的绘事公案。如对荆浩和董其昌著作的辨析,使我们对众多所谓荆浩、董其昌著作的真伪有了明确的概念;对于环绕南北宗诸问题的许多混乱做了澄清,尤其指出了董其昌重南轻北“是借口一超宜人及墨戏之说,以苟简自便,使中国的绘画日趋浅薄”(第282页);在附录中,徐复观还对郭沫若关于《兰亭序》真伪的立论进行了有力的批驳,等等。这些都表明了徐复观严谨的治学态度和负责任的批判精神。
尽管徐复观本人自叙是“一笔也不能画的人”,但他却比我们之中很多能画几笔的人,更好地理解中国艺术精神。如果说,中国画家觉得我们已经完全把握了中国艺术精神,没有什么可以再发展的了,就把水墨转向西方艺术精神,以图出新,那么,是不是也该静下心来想一想:西方画家在自己的道路上是否也已走到了极限?用水墨去重复人家油彩所表达过了的东西,就一定比保守着在自己的艺术精神园地里耕耘更好吗?自以为用水墨在向西方艺术园地里殖民,但谁知道这是不是西方艺术精神在向我们的水墨艺术园地里殖民?往好里想,文化的大融合,是双赢的局面,但天知道会不会落得个无魂僵尸的结局呢?
读方成
■ 王学泰
五十年多来,阅读报刊的人大约没有不知道方成先生的,可以说方老是持续最久的画坛公众人物了。我也是自小就看方成先生漫画的,那时他以画国际题材的漫画为主,政治性很强,使我增长了许多知识;改革开放以来,其题材转向国内,幽默性加强了,许多妙趣横生的形象,令人忍俊不禁,甚至是捧腹大笑。近几年方老又一变,以研究和写作为主了,尤其是进入二十一世纪,简直成为了著作界的“新秀”了,书是一本接一本,层出不穷。《英国人的幽默》《方成自述》《这就是幽默》《幽默画中画》等就是这两三年的产品,如果加上前几年的大约有十多本了吧。这些著作如此密集地问世,构成了一种势态,也就是他老先生前几年郑重宣布的:我要研究幽默了。
“幽默”是个大题目,也是个老题目了,从柏拉图时就谈,直到如今仍然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方老搞了几十年漫画创作,意在表现幽默,又认识很多以摘幽默著称的人物(如侯宝林先生等),与他们常常切磋。方老跟幽默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因此“研究幽默”对于他来说是驾轻就熟,得天独厚的。上面提到的那些著作都是老先生的研究成果,也是他数十年创造幽默的体会。其中有经验教训,也有理论层面的总结。
方老立意要解答“幽默到底是什么”的问题。然而这种解答不像经院派的从概念到概念,或作逻辑推演,或作史的叙述,让一般读者如堕五里雾中。方老解答多求助于古今中外、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创作实践。一个又一个的实例,把读者带入笑的海洋当中。这种著作不像是趴在书桌上写出的,倒像是在散步(宗白华先生就有《美学散步》,读来也很轻松)或骑自行车兜风时完成的。唐人郑綮有“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之说,我们也不妨说方成的幽默之思在他那辆又脏又破的自行车上。方成自己有“三句半”诗云:生活一向很平常,骑车画画写文章。养生就靠一个字,忙。不过“忙”前再应加上两个字成为“快乐忙”。
文中有画,画中有文
读方成文章最突出的一个感受就是,他的文章是他的另一种形式的漫画,更确切地说,是他用画笔很难画出的带有流动性、情节性和多义性的漫画。古人评论王维的诗说他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宋代的张舜民也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实际上诗歌是时间艺术,画是空间艺术。两者各有表现的局限。钱锺书先生在《读(拉奥孔)》一文中很细致地分析了两者的区别。他指出“景物的寥廓、流动、复杂或伴随着香味、声音”就很难用绘画来表达,画与诗还是不能替代的,诗歌的表现力比绘画更广阔。漫画与散文也是如此。漫画固然是表现幽默的,或如侯宝林所说“漫画是无声的相声,是平面的相声”。但它对幽默的表现力有时还是不如语言文字,或者说散文。方成在定义幽默时也是从语言文字出发的,他说:“幽默是什么呢?是一种语言方式。它的特性是以曲折、含蓄的方式表达,而使人略一思索,便知其意——使人领悟,而不是直述的。”(《这就是幽默·幽默的运用》)他许多漫画作品的标题或其中人物形象的语言文字也在表达或加深其幽默感的。
这里不妨举一些例子以说明之。方成骑自行车的自画像能够把他的豁达、顽强、幽默,在苦难和成功面前泰然自若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天趣盎然。但他的一篇“自传”更是展示其为人的特立独行的一面。
方成,不知何许人也,原籍广东省中山县(填表历来如此写法)。但生在北京,说一口北京话。自谓姓方,但其父其子都是姓孙的。非学画者,而以画为业。乃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但宣读论文是在中国化学会。终生从事政治讽刺画,因不关心政治屡受批评。
传说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用泥捏出来的。我没见过上帝;但确实看到,也实在感觉到我接近的那些人,个个都把我当成一团泥,用手使劲捏,想把我捏成和他们一样。我用镜子照照,果然,他们并没有白费劲。可因为捏的人多,谁也无法把我捏成和某位一模一样。泥是越捏越吃力的,因为渐渐失去水变硬了。我看,人大概也一样。
小传及议论见于《方成自述》,文字很平淡,但处处在显示着作者认真而顽强的个性,这是在国人中不多见的。例如履历表人们都是这样填,我也是这样写,从来没有因为籍贯与实际一分为二而在心中引起波澜。生活中被人家修理,大多也是无可奈何,认为磨擦总是不可避免的,于是采取了“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阿Q态度。作为艺术家的方成不仅感觉细微,很敏感,而且心中很对这些习见的东西充满了反感并积极抵制。于是出现了文中所描写的种种荒唐现象,把自己安置在种种矛盾、尴尬之中,制造着喜剧效果,使读者在笑声中认识社会习惯的许多不合理处。但这种笑给人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辛酸。这是更深一层的幽默,也就是日本文艺家所说的“有情滑稽”。这种充满了辛酸的笑会像悲剧一样才能陶冶和净化人们的心灵。真正的幽默是兼具喜剧与悲剧的双重功能的。
方成笔下的许多人物都能给人们带来欢笑,例如《方成自述》的《忙人·杂家·乐神》就是为他最好的朋友钟灵写的“外传”。这位钟灵先生是有幸上过《毛选》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在延安城墙上书写“工人农民联合起来争取抗日战争胜利”的大标语,把“工人”二字写成美术字(“工”字的一竖,写成一竖一横拐;“人”的右边加了三撇),毛主席在《反对党八股》一文中开列“党八股”第三大“罪状”时被拉来示众,带些戏谑地称他为“古代文人学士的学生是无疑的了”。这位“古代文人学土的学生”在方成为他写的“外传”中个性完全表现出来了,风采宛然,真是可敬可爱又可笑:
钟灵是方成的早年的同学,在一个小组里搞化学实验,必是学化学的。后来他参加革命到了延安就改行了。“在延安,他被称为‘四大忙人’之一,大概因为他是杂家,什么都来得的缘故。他不仅从文,还从武。早年他打过仗,在革命战争中几度临危,却似福神保佑,奇迹般地幸存下来”。
他搞宣传,“写文章他是快手,写个报告、总结、颂词、祭文什么的,倚马可待。当然,表现他才思的,是发表在报章杂志上那些文风活泼的文章”。“举办游艺晚会,人们就想到他。从会场布置、节目安排、宾客接待直到当场表演,他无一不能;特别是做灯谜,他有见景生情、临时现编的急才”。
他“作画不论花鸟、人物、漫画、装饰画、广告、商标、舞台美术,样样来得,还写的一笔好字。书法虽不如羲之王老,可向他求墨宝的,我见过不少。唱歌比不上楼乾贵、蒋大为,可唱起陕北信天游还真够味儿。我见过他自唱自编的歌的唱片。虽然是惟一的一片。虽然在艺术上有欣赏价值,经济上却尚未见交换价值”。
“有人评他的作品,说他画得不错,但不如他的诗。四言、五言、七言、古风、律诗他都来得,能即席唱和。词也填得,白话新诗写过不少,讽刺诗词更是拿手长技”。他写的电影《甜蜜的事业》的主题歌的歌词还获过奖。另外他还演过电影、表演过杂技,是围棋协会的会员。我们常所说这位是杂家,那位是杂家,我看钟灵才是最合格的杂家,文化界这点事,几乎没有他不能做的,而且做必有成”。
他的性格更可爱,“文革”当中他竟敢编讽刺江青的灯谜,而且还敢在聚会时公布,授人以柄,结果是被有心人捅了上去。钟灵锒铛入狱,面临大会公审。不过他真的是福将,此时已经距四人帮入狱仅有八天了。
他是急性子,做起事来,不干完不肯罢休,练出了熬夜的本事。走路像赶火车,骑车也和小伙子比,好像他不算六十多岁的老人。一天,应邀来我家吃晚饭,天黑路不熟,没看清马路新挖丈来深的横沟,连人带车翻了下去。被过路蹬三轮车的青年送到我家时,他忍着痛说:“没关系,喝、点酒,一会儿就好。”还要上楼。送医院检查,手腕粉碎性骨折,大腿骨撞裂移位。医生为他捏合,痛得他满头大汗,还问医生;“骨头碎咸多少块?”
这位像不像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服老)中所写“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从这些文字里我们听到了铜豌豆在搪瓷碗中的叮当作响之声。
我们说方老的“画中有文”,有两个意思,一是他的一些漫画具有动态趋势,或者换句话说就是静态的画可以给读者以动态的信息。这样的画是很难的,雕塑中“拉奥孔”可以算成功的一例。其成功的诀窍在于,其雕塑那一片刻,不是处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