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0期-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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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本领。她简直是不谈爱情,只谈婚姻,关注实际的婚姻幸福和家庭建设,这就是中国古代婚姻生活的“特色”。这种两性追求显示出对社会规范、生活资本的重视,毕竟爱情中只需要考虑当事人的个人心境,而婚姻则要应对来自家庭的、社会的各方面的检验。依照宝钗的个性,她可能会拥有一个富裕稳定的家庭生活,甚至可以获得相濡以沫的爱情,但是她注定不能获得一份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不会有黛玉那样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她需要的丈夫类型是贾政、冯紫英式的“志在四方”的男人,因而在其骨子里,她应是瞧不起宝玉这种“小男人”、“小白脸”的,即使万不得已倾心于他,也不过是将他视为一个“物”,企图按照既定的社会规范和理想范式去改造他,然而她最终失败得一塌糊涂。人不能靠感情吃饭,但没有多姿多彩的感情,内心世界像死水一样平静,也是了无生趣。真正高智商、高情商的人,应该既有爱情的惊涛巨浪,又有婚姻的和风细雨。宝钗缺乏心心相印、心乱如麻的爱情体验,过早地显示出作为贤妻良母的一般素质,这也是她人生的一大缺憾。
客观地说,每一种性格、每一种人生的类型、样式,都有它的得与失。宝钗对社会规范的认同容易获得人们对她的认同,她可以顺利地生活在中国的任何时代(只要是中国),这就是她的“得”;但其自我压缩、过于内敛的人格使她“心如槁木”,难以与人们进行真正的心灵碰撞、约会,也就不是一种健全的人格了,这就是她的“失”。正如一个美籍华裔学者总结的:“中国文化要求每一个人做到的,是一种不生不死的状态。一个人不能太爱憎分明,因为,自己爱的东西得不到,自己憎的东西排不开,都会引起极大的痛苦,因此,唯一的麻醉剂,就是处于感觉不冷不热的中间灰色地带,以便对自己失去控制的外界达成一种绝缘体的效果。”⑦宝钗不是没有七情六欲,她也会哭会笑,但她唯一一次失态的哭显示出她的情感本质——不是因自己的善意被人误解,也不是因自己的感情得不到满足,而是因被薛蟠说成对宝玉怀有男女之情。她指责哥哥因乱说话而害得宝玉挨打,薛蟠情急之下说她别有私心:“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宝钗的反应十分激烈,话未说完,早已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而且“到房里哭了一夜。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由此看来,她是视社会规范高于一切,绝不能容忍自己的感情超越社会习俗的范围,她只会表达符合封建礼教规范的人伦之爱。就像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一样,她将自己的感情、“人欲”谨慎地包裹在礼教、“天理”的紧身衣里。这印证了一个说法:“那一己之情从原则上来说是不可通约的,在将人的个性完全消灭以前,人与人要在情感上达到完全一致是困难的、几乎不可能的,一切强求一致的愿望必将带来爱的幻想、失望的酸楚、孤独的凄凉,以及嫉恨、冷酷和庸俗的无事空忙和龃龉。”⑧
过分克制自我的欲求,也影响了薛宝钗的生活质量。“用意志来完全控制冲动,虽然道德家有时作这样的宣传,而为了经济上的需要,也往往被迫这样做,但实际上是不适当的。人的生活,如果专门给目的和愿望所支配而完全排斥冲动,会变成一种使人厌倦的生活;使生命力消耗殆尽,结果会使人对于原来要达到的目标,变为冷淡和漠视。”⑨宝钗的确获得了“冷美人”的称号。缺失感情的宝钗也的确是不幸的。她待人接物能够面面俱到,赢得贾府上下人的赞颂,但她缺乏真正的知己,不能亦不肯倾诉内心于人。她不能充分敞开自己的心灵世界,就无法得到人们的关注,因而她总是在关注别人的不幸,及时予以帮助,而她自身的不幸却被别人和自己都忽略了,也得不到及时的拯救。她经过长年的苦熬最后所获得的荣誉,并不能抵偿她心灵的悲剧,最终也不免像李纨的曲子《晚韶华》所说的那样:“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秀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三、顾及人伦大义,缺乏真诚声音。
中国人以讲究礼数而著称,这些礼数对确立稳定的人际关系起到极大的推进作用,反过来又培养了中国人的一种作伪的人格,进而相互猜疑、攻讦,不免产生了真诚危机和信誉危机。这种情况也发生在史学领域。历史学家编撰史书,应当恪守“史德”,不能“遵命”,实事求是,“秉笔直书”,然而这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与胆识的事情,有多少历史学家因坚持“不虚美,不隐恶”而招致灾祸,喋血书稿,于是流行着孔子所倡导的“春秋笔法”,不将自己的褒贬态度明确表达出来,明哲保身。正如《汉书·艺文志》所说:“《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
宝钗做人圆通,迎合他人,不惜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和想法,也是为了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元春送灯谜让人猜时,“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但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她与贾母、王夫人日常交谈时,也往往会为了迎合上意,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如此一来,人们只看到她的种种言行,却很难看清她的真实动机与感受,更看不到现代意义上的内心冲突、文化冲突。人们往往用由此及彼的方式,去推想她在某种场合的表现是否出于真心,是否是“绵里藏针”、“隔山镇虎”之类的算计。于是,喜欢她的人,从善意上面理解她的行为;不喜欢她的人,往往从恶意上面去理解她的行为;如此一来,宝钗就成了一个颇有争议性的人物形象。清代就有人说道:“宝钗阴险毒辣,以黛玉之稚气,当然不是对手。盖黛玉多心,乃无手段;宝钗多心,手段又辣故也。”⑩如果她像探春、黛玉那样敢爱敢恨、知行合一,谁还会对她的善意真情、一举一动产生怀疑呢?宝钗一味地世故深沉,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犹如雾里看花,“行藏只自知”,最终即使是她真心实意也被视为在“作伪”,即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她在任何险恶、残酷的环境下,似乎都能够做到不失礼节,保全自身。如果她像元妃一样遭遇一场所谓的政治斗争或宫廷政变,说不定能够化险为夷,不至于像元妃那样死于非命,弄得曹雪芹交代此事时遮遮掩掩,讳莫如深。
四、长相美而不媚,缺乏青春活力。
女性美是个复杂的话题,人类对女性美的歌颂可谓“罄竹难书”,而且大部分集中在脸形、眼睛、身段、还有乳房上。较为原始、经典的文献是《圣经·雅歌》“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以及意大利中世纪诗人艾略斯托所形容的“波浪般动荡的两只苹果。”可见女性的魅力往往在于一个“媚”字,如何将自身的青春气息予以动态性的展示。
金陵十二钗虽有环肥燕瘦之别,但都是美女。宝钗“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宝玉亦将她比做杨贵妃,可见其国色天香。但她的美是静态的,绘画式的美;强调贞静的她,静多动少,喜怒不形于色,面目表情缺乏变化,缺乏生命的鲜活色彩,也就无法充分展示女性动感的美,无法让人心神动摇。她第一次出场亮相时,并没有黛玉。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衣着朴素,不喜装饰,举止大方得体。但这是产生不了女性的诱惑力的,因为“装饰和衣服的发展,一面所以培养羞怯的心态,以抑止男子的欲念,一面亦正所以充实献媚的工具,从而进一步地刺激男子的欲念。”'11'她唯一展示女性诱惑力的就是那次露出的雪白的手臂,然而那只是昙花一现。她的眼睛也没有给人深刻的印象,大约只是时常关注地望着别人而已,并非含情脉脉的。相比之下,探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以个人气质在三姐妹中脱颖而出,展现了动态的美;黛玉不仅有天生丽质,而且有后天的风流妩媚劲儿,她的一颦一笑都别有一番风情,令人醉倒。宝钗何尝有黛玉“咬着手帕子笑”的风姿?黛玉比划呆雁的样子时,将手中的手帕甩向宝玉,打到宝玉的眼睛,看着宝玉唬一跳,还“摇着头儿笑”,做出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眼睛被打痛的宝玉本有几分不快,但看到黛玉娇嗔可爱的样子,早已心神荡漾,“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黛玉生气时可以绞香囊、焚诗稿,让人自觉不自觉地被她的感情所牵引,爱她所爱,恨她所恨。好动的湘云也给大观园带来清新的少女风范,高兴起来开怀大笑,生气起来言辞激烈;一会儿以新异的穿着让人侧目,一会醉卧花荫让人爱怜。她的种种不安分成就了她别样的美丽。
而宝钗总是面目平静,处于一种等待状态,让人难以感觉到她内心的涟漪。这颇似朱熹故里徽州的女人。由于“徽人不蹲家,经营走四方”的传统,徽州男人出外经营,女人辛勤持家以致分别十几年、几十年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身为徽州人的胡适回忆道:这里“一对夫妇的婚后生活至多不过三十六年或四十二年,但是他们一辈子在一起同居的时间,实际上不过三十六个月或四十二个月——也就是三年或三年半”。曾有一个徽商作《新安竹枝词》一首:“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徽州相比别处有两多:一是女人用具、玩具多,如美人靠(一种石椅)、九连环(一种铜制品)等,让女人聊以消愁解闷;二是贞节牌坊多,这里是“程朱阙里”,更增添了女人们安分守节的“决心”。吴敬梓《儒林外史》中就有“徽州府烈妇殉夫”的故事,徽州秀才王玉辉让女儿为病故的女婿殉葬,还仰天大笑:“死得好!”小说虽是夸张,却道出了徽州女人凄风苦雨的独特人生命运和她们身上流淌的一种悲剧人生格调,而这似乎就是宝钗后半辈子的生动写照。
用“上善若水”、女人韧性之类的词语来赞颂处于等待状态的女子,显然是不够的。宝钗行动时总是以娴静为主,即使笑也是嘴唇的机械运动,仿佛仅仅为了应酬,倘若她没有那么多的才情,她就真的像迎春一样索然无趣了。她只有在扑蝶的时候才充分显示出少女的生机,而这一点生命的亮色,又迅速被无意中偷听到小红的私情而涤荡干净。她的安静、沉稳、老实,都是以压抑生命的热力来实现的。这种自觉地对生命热情的压制,使她过早地显示出于年龄不相适应的成熟。女性的可爱的特性在她身上逐渐消失、褪去,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作为女性,对封建礼教的认同使她不仅牺牲了生活乐趣,还牺牲了女性的魅力和爱情。
五、打造冷美形象,缺乏亲近感觉。
“山中高士晶莹雪”,雪再晶莹也是冷的,山中高士也是让人可敬而不可亲的,所谓“高处不胜寒”。宝钗端庄严肃、雍容大度的风范、气质让人敬重,而这种“冷香丸”式的“冷美人”形象,也使得她难以获得贴心的朋友和异性伙伴。
她秉承古代仁人君子的“慎独”的精神,处处保持着距离感,也就处处显示出优越感。依照宝钗的美貌才情,本来是有足够的资本引起宝玉爱慕的,但是她的严肃不二的态度,让宝玉欲言又止,正所谓“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冒渎,故不敢狎犯也。” '12'不能亲近狎昵,也就难以产生亲密之情。宝玉看见宝钗的丰腴臂膀时心猿意马,最终还是感叹不能生在黛玉身上,毕竟他还敢与黛玉有一点肌肤之亲,黛玉也不过娇嗔地骂他一声胡闹而已。宝钗因宝玉挨打而动情时,宝玉被她的真情大为感动。如果宝钗能有更多流露感情的举动,相信宝玉也不会避着她。而宝钗不仅没有这样,反而刻意在宝玉面前做出正气凛然的样子。就是与宝钗观念相似的袭人,不仅对宝玉用心呵护,也还迁就宝玉之意,与之谈“春风秋月”、“粉淡脂萤”,使宝玉能够与她畅谈心爱的少女话题,甚至还迁就地与之偷试了一回风月浓情。宝钗将对待宝玉的态度定位于社交性的,因为宝玉对众少女怀有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