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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长江文艺 2005年第10期-第14部分

小说: 长江文艺 2005年第10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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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嫂子开始拒绝吃饭,整天不爱说话。她只一遍又一遍地擦那辆自行车。那辆自行车自从大哥走后一直没有动过。嫂子一直给大哥留着,那是见证嫂子和大哥幸福爱情的自行车,嫂子珍惜呢。我二哥向我保证,绝不再伤害我的大哥,我们的大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他用他自己的实际行动向我们证明了这一切。
  
  嫂子为大哥生下一子,取名记军。嫂子要让孩子记住当过兵的大哥。我娘的病时好时犯,嫂子的事情没有人跟她商量,所有的悲伤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我大哥的牺牲,对我二哥的触动也很大,他把诅咒我大哥的那个本子当着我的面烧掉了,连同我二哥荒唐的初恋也一起烧掉了。我嫂子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我二哥的初恋跟她有关系。我嫂子是我二哥初恋故事里的女主角,在那个烧掉的本子里,嫂子是二哥心目中爱的天使。
  我二哥的工做得更加勤奋了。出窑装窑,我二哥是砖厂里最能干的小伙子。他对我嫂子更加尊敬,我发现,我嫂子在院子里敞着怀奶孩子的时候,我二哥每次都低着头走过去,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偷着看两眼了。
  大哥的死在嫂子的心里留下了一块深深的伤疤。没有人敢在嫂子面前再提起大哥,一提大哥的事情,嫂子的伤疤马上就被揭开了,把嫂子的心揪得鲜血淋淋。嫂子更加呵护那辆自行车了,一天三遍地擦,从不嫌麻烦。
  
  7
  
  日子就像流水一样,把我们的大哥带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悲伤的眼泪砸进时间这条湍急的河流中,打了几个滚,就淡了。不是我们和嫂子都对大哥薄情寡意,是现实的生活要我们必须真实地面对这个世界。既然选择了活着,就得努力地活下去。心里就是有再大的悲伤,也只能选择勇敢地去面对。坚强有时候并不是人的本性,人是脆弱的动物,都是艰辛的生活把坚强一步步赶过来的。嫂子生下孩子,身体虚弱,孩子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因为伤心过度,嫂子的奶水不足,孩子饿得哇哇直叫。娘是不能指望了,她能保住自己的命就行了。
  我二哥的眉头一直紧锁着,他开导我嫂子好好活下去,也警告了不想上学读书的我。大哥在最后给家里的一封信中,提到了我读书的事情。他嘱咐我嫂子和我二哥要想尽办法把我供成人。我大哥的信成了我二哥的圣旨,我知道他在向我大哥赎罪。
   我的小侄子记军,不到两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要了他的小命。终日沉迷于痛苦之中的嫂子,终于醒悟过来了。孩子要是再死的话,嫂子在这个世界上就一无所有了。我嫂子终于放弃了擦我大哥买的那辆自行车了,我焦急地跑到我二哥所在的砖厂,喊我二哥一起去给孩子看病。我二哥二话没说,就把我嫂子和孩子送到了城里的医院。住院需要一大笔钱,我二哥真是个有办法的人,愣是从守庆那个吝啬鬼手里把钱借来了。我二哥后来还有了另外挣钱的本事,他把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推到村子里来,低价钱卖给了许长生。我问我二哥在哪弄的自行车,二哥说是从城里的旧物市场买的,买得便宜,回来再转手卖掉。后来,我二哥又连续几次往回推了自行车,都卖给了我们村和附近村子里的乡亲。我二哥真是个有办法的人,卖了自行车,挣了钱,我们小侄子的病就顺利治好了。
  不久,我二哥就不去砖厂上班了,专门去倒卖二手的自行车。乡亲们找我二哥买自行车的络绎不绝,我二哥挣钱给记军买了奶粉,这小家伙吃得胖乎乎的。我也考上县里的高中了,这在我们村子绝对是一件新闻。我们村从来没有直接考上高中的学生,连守庆当初都是走了后门才去上学的。守庆在村子里已经接了他爹的班,如愿以偿做了村长了。上学路很远,我想要二哥那辆装有车灯的自行车。我二哥舍不得给我,要他倒卖的二手车,他也舍不得给我。我嫂子就把我大哥买的那辆车推了出来。嫂子说,三桩子,这辆车子就送给你吧,反正我也没有用了。你骑着它要好好上学。
  我和二哥都激动得很,我们激动的不仅仅是嫂子的情意,而是嫂子终于从大哥的影子里走出来了。那辆自行车跑起来,嫂子的日子又变得充实起来了。那些个日子,我们家的气氛很压抑,这主要源于村子里一些人的议论,嫂子改嫁是迟早的事情,她要是走了,离开这个家的话,家不就散板了吗?我和二哥认真地问过嫂子这个问题,嫂子犹豫了一下,说三桩子,你就好好学吧,嫂子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走了,娘咋办?你们哥俩咋办?
  媒人后来总往我们家跑,当然,媒人来是躲着我们哥俩的。我和二哥在家的话,媒人就不敢来。这里面竟然还有给村长守庆提亲的。难怪守庆这个家伙一直没有结婚呢,敢情是在等着我嫂子呢。我嫂子的态度很明白,守庆想提亲门都没有,大哥跟守庆不对付,嫂子要是改嫁给守庆,嫂子怕九泉之下的大哥受不了。嫂子的拒绝大大挫伤了村长守庆的自尊心,他有一天趁我们家没有男人,竟然找上门来。先是好言相劝,表达他从小的心愿。我嫂子一边喂孩子,一边把院门关上了。当了一年多村长的守庆已经把他爹那点嚣张全学会了,他从院墙上强行跳入院子。抱住了我嫂子,还把一张臭嘴往我嫂子的脸上拱。我嫂子奋力反抗,我二哥回家来,正好听见嫂子的喊叫。顾不得打开在里面插上的院门,也从墙上跳进来。二哥把守庆按在地上一顿暴打。听见声音出来的我娘,端起泔水瓢,给守庆泼了两瓢。
  守庆把脑袋上的烂白菜叶子摘干净了,说二桩子,好好,你敢跟我作对,别忘了你还从我这借钱没有还呢。
  我二哥上去又给了守庆一脚,说,牲畜,滚,你的钱明天我就还你。第二天,我二哥真的把欠守庆的钱还给了他,二哥的自行车卖得不少,还钱很轻松。我嫂子从这件事以后,开始恢复了以前对我二哥的关心,我又开始看见我嫂子给我二哥缝补衣服了。当然,我嫂子也给我缝补衣服,只是我一看到嫂子给二哥缝的时候,心里就不是滋味。觉得给二哥缝和给我缝不是一回事。
  守庆是村长,他咽不下我二哥揍他的这口气。不知道他是咋知道我二哥卖自行车的秘密的,他把二哥举报了。那年的冬天,外面飘着大雪,我在炕头上温习功课,我嫂子在外屋做饭,我二哥抱着我们的侄子玩耍,公安局的警车开进了院子。娘跑进门来,说大桩子回来了,快去接你大哥去啊。我们都知道娘说的是疯话,大哥已经死了四年了。让我惊愕的是,透过窗户,我看见两个警察向屋子扑了过来。我二哥把孩子交给我嫂子,说,你们别怕,是找我的。我二哥一个人走到院子里,伸出手,“喀嚓”一声响,警察把手铐子戴在了我二哥的手腕子上。那时候院子里静极了,只有雪花在飘舞。我们全家都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二哥,我二哥转身冲我说,三桩子,好好念书,别让哥惦念啊。我的鼻子一酸,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二哥叫我名字有无数次,只有这次让我的心动了一下,是异样的一动。我的嫂子醒悟过来,扑过去拉住一个警察,不要他们带走我二哥。嫂子恢复了以前的力气,警察没有办法制服她。这时候,又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把嫂子按住了。嫂子望着远去的警车,坐在雪地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嫂子已经明白了我二哥那些自行车的来历了。
  我二哥毁了,帮助盗窃自行车团伙销赃,被判了三年的劳改,还在县城召开了批判大会。我二哥也站在那群光脑袋里,脖子上挂着块木牌子。村子里已经骂声一片了,那些买我二哥自行车的人,都被追究了责任。自行车没收,还要交罚款。我家院子里聚集了一群要账的人,生性胆小的我不敢去面对那些红了眼睛的乡亲。只有嫂子在前面扛着,嫂子说,二桩子坑你们的钱我来还,可是你们得给我时间,我得去挣钱还你们。
  我嫂子为了帮助我二哥还债,去镇上的饭店里洗盘子打工。嫂子把记军交给她娘带,我跟嫂子每天骑一辆自行车去镇上。嫂子本来可以住在饭店的,可家里还有疯癫的娘,早上还得给我做饭。嫂子只能来回地跑。每次都是嫂子进饭店,我进学校。有好几次,我发现嫂子一直把我送进学校,她才转身进那家饭店。好在那家饭店的老板是嫂子的一个娘家亲戚,他没有难为嫂子,嫂子一直在他那里打工。
  晚上,嫂子下班很晚,我就站在饭店外边借着灯光看书。嫂子出来,坚持要带着我回家。嫂子在前边蹬自行车,身子一晃一晃的。慢慢地,就把我的视线晃模糊了。有一次,我大了胆子跟嫂子说,嫂子,你改嫁吧。嫂子没有减慢速度,回头说,三桩子,你懂事了,我刚来你们家那阵,你就知道要糖吃。我没有被嫂子的回答搪塞过去,我接着说,嫂子,你这样多累啊。嫂子不说话了,自行车在乡间的小路上飞驰。
  
  我从后面突然抱住了嫂子,我说,嫂子,要不你嫁给我吧。嫂子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没有动。我的手在前边搂到了嫂子的肚子,嫂子的衣服穿得不多,我感觉到了那里的温暖。嫂子喊一声,三桩子,你放手!嫂子下了车子,哭了。
  我扎撒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嫂子哭了一会儿,说,三桩子,你咋能有这样的心思呢?你大哥嘱咐你的话你都忘了吗?我无地自容,坐在嫂子的车后座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嫂子突然说,三桩子,累了就靠一会儿吧。
  我把头贴在了嫂子的背上。嫂子出汗了,一股温润的汗香让我沉醉。我的眼泪打湿了嫂子的衣裳,我感觉那天的我是最幸福的。田野在朦胧的夜色中后退,嫂子载着我在地球上一个叫缸碗沟的村庄幸福地生活着。
  
  8
  
  二哥提前释放回来了。
  那天我们家里吃饺子,嫂子还清了外债,全家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我和娘包,嫂子熟练地擀饺子皮,记军在外屋烧水。我二哥扛个简易的破包进屋了,我娘说,大桩子回来了,快点接你大哥。
  我看清楚了,那是我二哥,一脸的胡子,一脸的疲惫,像是在黑夜里跋涉了一百天的样子。二哥把包往炕上一丢,说了句,我回来了,整点吃的。
  我二哥这次回来,彻底改造好了。原来那种强悍和霸气一点都找不到影子了,而我在这两年多的锻炼中,我的柔弱性格也变了。原来怯懦的我,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我嫂子说,你们哥俩的性格可是来了个大调个。那天我二哥没有先洗脸洗手,几乎吃光了盖帘上所有的饺子。我和我嫂子都瞪大了眼睛,看我二哥狼吞虎咽的吃相。我二哥从此就开始做了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与事无争,不与任何人计较。我想,我二哥在里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他是被管“畏”了。
  我二哥二十六岁,就在我的心中过早地衰老了。想想我二哥这人真是可怜,不就是蹲了两年多大狱,怎么就一蹶不振了呢?命运对我们家实在是不公平,怎么就把大哥的生命带走了,怎么就把二哥的锐气磨没了呢?人要是失去了他本来的锐气,不就是衰老的象征吗?我们村的村长守庆,那个被我大哥和二哥都痛打过的家伙,听说我二哥回来了,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呢。要知道,村长怕过谁啊?我二哥第二天就去了村长家,守庆吓得浑身筛糠,说话都强打精神,他以为我二哥是来报复他举报二哥卖自行车的事。可我二哥真是窝囊透顶了,他竟然求守庆给他找点活干!他竟然去求了守庆!吓得守庆好半天缓不过神来,以前的老虎怎么突然就驯服了,守庆怕有诈,试了几次,知道我二哥是真的窝囊了。守庆就扬兴了,守庆就翘尾巴了,守庆就敢冲我二哥发号施令了。
  我二哥开始去生产队出工,老实得一脚踹不出个响屁来。有一次,守庆还仗着胆子给了我二哥一个嘴巴。我二哥都没有敢还手打守庆一下。我在学校上学,是听我们邻居许长生说起这件事的,问二哥,二哥还不说。实在问急了,就说,村长是在跟我闹着玩的。我气不过,拎着镰刀找守庆算帐。守庆爬上房顶,才算躲开了一场灾难。我拉着我二哥站在守庆家的院子里。我冲房顶上的守庆说,守庆,你给我二哥赔礼道歉!你要敢再欺负我二哥,看我不削了你的脑袋!守庆吓摊了,连说告饶的话。我得胜往家走,身后找不着我二哥了。回去一看,我二哥正给守庆那个王八蛋下跪求情呢。二哥啊二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守庆从此就压在二哥的脖子上,要二哥干什么,二哥就干什么。守庆恨我,又不敢惹我,就使劲折磨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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