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大八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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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谐地嵌进昆明的自然景色之中,像西山滇池一样的使昆明有色有声。
【第13节:我住在新校舍(1)】
我住在新校舍
衣食住行及其他
走幸田
〃新校舍〃是联大文,理,法三院所在地。所谓〃新〃是民国二十八年落成的时候,比较工学院及其他校舍而言。
偶而遇见一位从前念过联大先修班,后来在浙大毕业的同学,同他说到两校的情形。他说:〃联大究竟是一个'大'大学〃,我那时刚来联大,一时摸不着头绪,实在不懂这〃大〃字的意思,他大概也知道我不太懂他的话,拍拍我的肩膀,向我说:〃你多住住,自然就会体验出来的。〃这是三年前的事了。
在联大的时日里,我老忘不了这位同学的话。最初,无论如何我想不出这〃大〃的道理。说到人数,最近一次统计,除掉休学的同学外,师院,工院一齐计算在内,不过一千七百九十三个人。比起有些已经有〃万人计划〃的学校来,实在显得渺小。就校舍来说,不仅说不上伟大堂皇,容这一千多同学都成问题。排教室是课程股最伤脑筋的一件事,原因是大小教室都不敷分配。教授的人数吧,三校刚合起来的时候,也许每一系的〃实力〃都还雄厚,经过这许多年的折磨,改行的改行,出国的出国,应付课程有时都有困难,当然更谈不上〃大〃了。然而这〃大〃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住了三年,果然慢慢有了些发现。现在不妨先从一日三餐讲起。
昆明在抗战期中,一直是全国物价最高的城市。联大同学的伙食当然更比旁的学校坏得更胜一筹。在别的学校,贷金或是公费总可以勉强维持伙食,交了贷金条就可以高枕无忧。然而在联大,不成,除了公费,你总还得自己再去筹措一笔伙食费。两宗伙食费加在一起,经过厨工的剥削(大学生哪有时间去监视厨采员!),还只能供给两餐饭。
停战以前,我们是吃公米,提到公米,每个曾在大后方当过公务员或是学生的,大概不会忘记那永远煮不熟的黑米(原因是早有人〃发〃过水),加上十分之一的谷子,稗子,砂子,泥巴的〃八宝饭〃。菜当然不用说,有盐无油已经是比较好的时候,就怕吃饭的时候膳友们质问菜里面为什么连盐都不放。〃牙祭〃和〃加餐〃是大后方人们最感兴趣的字眼,然而我们联大除了五四或是旧历年节由学校津贴钱给伙食团加菜而外,经年是提不上这两个字的,我们的伙食也有一段黄金时代,那是在胜利初来时,大家都以为以后会有一个安定的局面,物价狂跌,而贷金和公费却并没有跌。这时,我们六样菜中至少有四碗非肉即蛋,不少附近中学的同学都赶到联大来包伙食。然而这只是昙花一现,内战再起的时候,我们就又恢复旧观了。
【第14节:我住在新校舍(2)】
然而在这里,事情就是如此:在学校后面铁路旁边茅棚里住的贫民,每餐饭还带了他们仅有的洋铁罐,来搜索我们的残余。看了这种情形,同学除了自己要硬哽下几碗〃八宝饭〃外,还要花脑筋想想:〃中国的问题在那里!〃
除了伙食坏,我们还要忍受厨房的脏,有些女同学强调的说联大厨房是全世界最脏的地方,这话当然太夸张;然而说联大的厨房是世界上最脏的厨房之一,大概一点也不过火。学校里没有给厨工睡的地方,厨子就都睡在厨房里,四个人合睡一架双人床。经年不洗的被盖,灰尘加上油类就在被面和被里都镀上了一层有几分厚的黑色胶状物。有时买回来的菜没有地方放,也就放在上面。厨房里的桌子,大概自从建厨房以来也就不曾洗过。灰尘泥渣,弄得个满池污秽,白天里耗子就出没无常,而昆明的苍蝇,因为每年冬天都不太冷的缘故,一到初夏也就多得特别。这样一来,饭里菜里吃出苍蝇,老鼠屎,跳蚤,臭虫,甚至长串的头发来,就是很平常的事了。〃见惯不惊〃,好在人类有这种天性,如今我们还活在人世,真不能不说是托天之福。
坐着凳子吃饭,在我们早成了历史,自从三十三年学校把食堂之一改成了〃会堂〃之后,站着吃饭都要肩靠肩背靠背了。盛饭的时候,不时要说上几声〃对不起〃或是〃Sorry〃。
在饭堂里我们报销了两顿饭之后,早点还要自己想办法。从前也有些热心的同学举办稀饭膳团,另外收费。然而读到大学的学生,多少都有了点〃学生老爷〃的脾气,谁也不高兴六点钟就起床吃稀饭,于是稀饭膳团慢慢冷落,后来也就倒闭了。学生服务处为同学办的豆浆馒头,倒比稀饭便当得多,最高的价钱不过卖到每半月六百元,而吃的时间从早上六点到十点都听便,一直到联大结束时他还拥有八百人的顾主。
上面说的是食的〃黑暗面〃,〃光明面〃却也有的。
拿两餐饭来说罢,文林街有的是小馆子,而包饭又是最〃时麾〃的事。在外面住的同学,当然宁愿出三倍的价钱,懒得每餐饭跋涉到学校,又可以有几片肉点缀点缀,一举几得,当然不愿再到学校来吃〃八宝饭〃了。而早点呢?学校门口有一排颇惬人意的早点摊,鸡蛋饼,牛奶,面,包子或是豆浆,蛋都随你的意。每天虽然至少要花二百元,比起在学生服务处人多的时候要排队等馒头,就不知道〃高级〃若干倍了。这种〃阶级〃在联大也并不太少。至于有些在外面兼差的同学,无论是作家庭教师也好,在店子里当〃师爷〃也好,常常可以在老板那里找到〃归宿〃。昆明有名的酒馆饭店,联大同学经常出入其间的也并不乏人。
从〃食〃的方面看,假若〃大〃字可作〃复杂〃解,你是否觉得联大〃大〃呢?
【第15节:我住在新校舍(3)】
传说中的昆明是〃四季如春〃,这话也许是不错的,因为昆明绝没有热得透不过气来,或是需要烧暖炉的时候。可是昆明有时一天下雨出太阳可以轮上十来次,以致气候的变化,一天之中,四季都可能齐全。你不信吗,联大就可以供给你例证,有时当有些男同学还穿着棉大衣的时候,女同学的春装业已上市;而有时当女同学正穿着〃海勃绒〃的时候,〃夏威夷〃就出现了。
当我初来联大时,英国细毛呢的西装或是重庆呢的中山装,穿的同学不在少数,多数的同学却都是一件蓝布大褂或是一件Jacket,质料是布、皮都有。在三十三年度寒假,有些沦陷区的同学,钱的接济完全断绝了,苦苦的兼一点差。因为门径不通,多半是贱价出卖自己的劳力,所得的报酬除出必需的零花之外,那里还能有余钱制衣服。于是一件衣服补了又补,缝了又缝。有时一双袜子最后几乎露不出一块原来的颜色。而坐在太阳里等衣服干了再穿上身的同学,也不在少数。
三十四年以后,美国人到昆明的多了,他们多的是吃的穿的。招待所的侍役往外面偷,他们自己也常常因为没有酒钱或是赌输了而出卖衣服,于是G。I。给予联大同学穿的方面一个大的补给。美国人的G。I。穿的要比吃的质地要好得多。虽及不上美国人的Civilian,比起中国人的普通服装,就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既经穿,又神气,还加上便宜。于是G。I。慢慢在联大普遍起来,胜利以后,物价大跌,而G。I。又因为政府一时禁穿,价格更是一泻千里。加上翻译和在印度从军的同学都回到昆明,带回大批G。I。,G。I。就更充斥联大,每个人多少总是少不了有一两件。昆明学生救济处又代红十字会及供应局发给昆明大中学生一批衣物,这一来,联大同学的衣着问题总算得到部分的解决。
正如大家都知道的,昆明有一段雨季,雨季大约是从阳春六月到八月底。在这期间,也不是天天下雨,间隔三四天可以有两三天的晴天,然而在这三四天之中你就别想看见一点太阳。下雨不打紧,可苦煞了我们这批穷学生。学校就是在坟场中开辟的,泥土当然松,每一下雨,到处都是乱泥,从寝室到教室,饭堂或者图书馆总要经过几段泞泥不堪的路,其间大小水塘,不计其数,一双皮鞋,穿过一个雨季,就差不多〃脚踏实地〃了。这里又该感谢美国兵了,他们的鞋经过有效办法制造,任何泥土和水都能够〃克服〃。而他们大都是穿到半新的程度,就不屑于再穿,于是同学们接着穿。这样一双旧鞋,至少可以维持一年以上,比土制的新皮鞋要经久得多,尤其适用于〃雨季〃,于是G。I。鞋在联大,又几乎是人脚一双了。
【第16节:我住在新校舍(4)】
在联大,还没有像在四川的学校,有穿草鞋的习惯;脚上踏着从仰光或是加尔各答〃飞来品〃的,倒是屡见不鲜。我到联大很晚,没有眼福看见坐着自己的汽车到学校来上课的胜事,然而崭新的Motor…cycle停在教室门口却是亲眼见过的。在这里大多数同学当然都是安步当车,骑单车驰骋于学校也有,而且有的是〃三枪〃或还是Philip,当然这种情形毕竟是少数而又少数。
我们住的地方,比较抗战期中修建的银行大楼或是达官大贾们的官邸别墅,当然是望尘莫及,然而比起那些〃来搜索我们的残余〃的贫民在铁路旁边的住宅来,又要略胜一筹。
草顶,土墙,透明而又绝对通风的木格子窗,就在这种寝室里,我们每四个人两张双人床,可以有六尺(中国尺)见方的空间。一间寝室依照大小由六个或是四个上面所说的〃四个人〃用油布或是破被单把他分开成为小〃组〃(Group)。除了床而外,桌子椅子一概自己设法。这就是同学们一天中大部活动的天地。虽然墙上的白粉大都脱落,而天花板上全是灰尘蜘蛛网,同学们大都还在寝室里贴上两张罗斯福的肖像或是自己欣赏的明星和pin?鄄up girl来补尝这破烂于万一。而床上或是桌上照例是东一堆,西一堆,臭袜子和笔记本揉成一团,从没有过整齐清爽的时候。
学校对这茅草房,每年都要修补一次,因为经过风季一刮,雨季一淋,屋漏墙倒的总在所不免。在每年修补之前,一碰上倾盆大雨,半夜里床上就可能成为泽国,油布,脸盆都成为防御工具,打伞睡觉的事,也并不稀奇。而图书馆和饭堂里一逢到下雨,门窗所在处,当然不能站立;就是屋子的正中央,雨点滴在桌子上,滴滴托托也形成了四面楚歌。这是我们这里雨季的〃风致〃。雨季一过,等不上一两月就是风季了,这段时日里,从早上九点一直到太阳落山,整天是呼呼的大风,地上的草根都有被它拔起来的模样。风季来了,城里的人还可以欣赏〃轻风徐来〃的滋味,我们城外的人便又遭了殃。教室寝室图书馆桌子上被盖上,到处都是一层黄土,即使费了天大的气力打扫干净,不过十分钟,准又再蒙上一层;桌子上的纸张小本子一不小心,没有捡好,过几分钟回来,就会连〃尸体〃都找不到。
初夏一来,跳蚤臭虫就都在你身上找出路。有的人据说是有〃福气〃,虽然在几面围攻之下,仍然可以长睡不醒。我却实在没有那本领,而住在我上床的刘君,就更不堪其苦,一夜里他要爬起来好几次,拿着电筒四面搜巡红黑道的吃血者。而白天,跳蚤好像专门跟他做对,一下跳在他的鞋尖里,一下又出没在他的大腿上,四处都是痒搜搜的,捉又捉不到,打也打不得,于是弄得来一天到晚跟跳蚤打交道。天天向着我说:该死的臭虫跳蚤,白天黑夜都让他得不到安宁,他说这是他工作的最大妨碍。
【第17节:我住在新校舍(5)】
这两年来,同学们对培植花卉和种蔬菜,倒颇有兴趣。前者,想来梅贻琦先生的话:〃我们不求美观,但也不必一定弄得太'恶观',有空的时候不妨在寝室四周栽点花。〃也许有些影响。后者,则是有些同学想在这方面也可以收到兼差的效果。学校里于是常常可以看见同学自己挑水抬粪,有的甚至一天到晚拿着书本守在菜园花园旁边,念念书,再翻翻土或是看看有没有病虫,这样一来,倒是为学校增加了不少美观。
有钱的同学,当然不必一定要受四个人六尺见方的拥挤,学校附近,文林街,文化巷,先生坡,钱局街有的是房子出租,花钱每月一万至两万,就可以单独有一间既清静又舒服的住室。漏雨塌墙之类的事,就更用不着焦虑了。而且,住在外面的人多半能预备一辆单车,那就更两全其美了,这样的同学在联大并不太少,这只要看附近的民房有那一幢没有联大同学在租住,就可以明白。
〃贫富有别〃,金钱又划分了我们的生活。
八年来联大没有沐浴室,从前还有一间地上满积污水的空房子,让同学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