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凋侠侣-第1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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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眉僧脸上大有关怀之色,低声道:“又要发作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觉得不对,只怕又要发作。”突然间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说道:“求佛祖慈悲。”他说了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身子轻轻颤抖,口中喘气,渐喘渐响,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被吼声震动,篷头白雪扑蔌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是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甚么,从吼声听来,似乎他身上正经受莫大的苦楚。杨过本来对他颇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甚么怪病,何以那白眉老僧毫不理会?”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不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老和尚内功如此深厚,当世不知有谁能及?”只听白眉僧继续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事而能生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伯给我取名一个过“过”字,表字“改之”,说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难道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来点化我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然出手伤了三人。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了罢。”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若是恶念不去,手足纵断,有何辅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是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是默然静听。
白眉僧道:“从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掳,猎人便欲杀却。母鹿叩头哀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纵之使去。”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舔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涕泪交流,说道:“吾期行不遇,误坠猎者手;即当临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佛家寓,但其中所述母子亲情悲切深挚,也是大为感动。
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藐,从后紧紧跟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亲。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猎人弓箭,遍寻而至。”
“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身守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分难舍,悯然惘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报国王,举国赞叹,为止杀猎恶行。”(3)
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的彭长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举。”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尝不是做了许多错事。”说着闭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烦躁,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只见彭长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眼中似发光芒。黑衣僧一怔,觉得曾在甚么地方和此人会过,又觉得他这眼色瞧得自己极不舒服,当即转头避开,但过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咱们去瞧瞧雪景。”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眼光甚是特异,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
彭长老道:“你师父说得好,杀人是万万不可的,但你全身劲力充溢,若不和人动手,心里便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道:“你不妨发掌击这雪人,打它,那可没有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双臂举起,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到来之时已隔了小半时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得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你双掌齐发,打这个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语音柔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劲于臂,说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
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击出,白雪纷纷。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凄厉,远远传了出去。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杨过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这一下功力深厚之极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
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里干什么?咦,怎么他手中还拿着刀子?”他以“摄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这厮居然有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搏击吗?”
黑衣僧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你所杀。”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雪人,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恶,击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杀人之心。”
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目光甚是柔和,充满了悲悯之意,便只这么一瞧,彭长老的“摄魂大法”竟尔消于无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长老,我记起来了!”彭长老脸上笑咪咪的神色于刹那间不见,眉宇间洋溢乖戾之气,说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当日在华山绝顶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为僧。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受剃度后法名慈恩,诚心皈佛,努力修为,只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打造了两付铁铐,每当心中烦躁,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日一灯大师在湖广南路隐居之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于是带同慈恩前往绝情谷去。那知在这深山中遇到彭长老,慈恩却无意间杀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来,十余年中虽有违犯戒律,但杀害人命却是第一次,一时心中迷惘无依,只觉过去十余年的修为顷刻间尽付东流。他狠狠瞪着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
一灯大师知道此时已到紧急关头,如以武功制住他不许动手,他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有一日堤防溃决,一发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渐消,方能入于证道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离开彭长老身上,回进木屋坐倒,又喘起来。
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绝,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如雪,是个行将就木的衰僧,浑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摄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以为所欲为,那知一灯的目光射来,自己心头便如有千斤重压,再也施展不出法术,这一来登时心惊胆战,倘若发足逃走,这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异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那是决计逃不了的,只盼他肯听白眉老和尚劝人为善的话,不来跟自己为难。他缩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喘气渐急,他一颗心也是越跳越快。
杨过听一灯讲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乐生恶死,那瘦丐虽然行止邪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惨遭不幸,却也颇为怃然,又见慈恩掌力大得异乎寻常,暗想这和尚不知是谁,竟有如此高强武功?
但听得慈恩呼呼喘气,大声道:“师父,我生来是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无意杀人,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过,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听。”慈恩粗声道:“还听甚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你啦。”格喇、格喇两声,手足铁铐上所连的铁链先后崩断。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
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里转身,对彭长老胸口双掌推出,砰的一声巨响,彭长老撞穿板壁,飞了出去。在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活不成了。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携手从内室出来,只见慈恩双臂高举,目露凶光,高声喝道:“你们瞧甚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要使铁掌功拍出。
一灯大师走到门口,挡到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说道:“迷途未远,犹可知返。慈恩,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么?”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混乱已极,善念和恶念不住交战。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时胸间已万分烦躁,待得给“摄魂大法”一搅,又连杀两人,再也难以自制。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的恩师,一时却成为专跟自己作对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恶念越来越盛,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过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灯大师伸手招架,仍不还招。慈恩怒道:“你假惺惺作甚?你不还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别怨我!”(4)
他虽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各擅胜场,当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佛学修为做他师父而有余,说到武功,要是出一阳指全力周旋,或可胜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却有所不及,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重伤。可是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受铁掌擅击之祸,也决不还手,只盼他终于悔悟。这并非比拚武功内力,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时,一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一怔,喝道:“你还不还手么?”一灯柔声道:“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须得胜过自己、克制自己!”慈恩一愣,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却见慈恩双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终于呼的一声又拍了出去。一灯身子摇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髯和僧袍上全染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