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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部分

郁达夫作品集-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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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曾与质夫通过两次信的。质夫一看了他们的名片,觉得现在的无聊,可以消遣了,就叫门房快请他们进来。
  几个青年,都是很有精神、质夫听了他们那些生气横溢的谈话,觉得自家惭愧得很。及看到他们的一种向仰的样子,质夫真想跪下去,对他们忏悔一番。
  “你们这些纯洁的青年呀!你们何苦要上我这里来。你们以为我是你们的指导者么?你们错了。你们错了。我有什么学问?我有什么见识?啊啊,你们若知道了我的内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性癖,怕大家都要来打我杀我呢!我是违反道德的叛逆者,我是戴假面的知识阶级,我是着衣冠的禽兽!”
  他心里虽在这样的想,面上却装了一副严正的样子,同他们在那里谈文艺社会各种问题。谈了一个钟头,他们去了。质夫总觉得无聊,所以就换了衣服跑进城去。
  原来A城里有两个研究文艺的团体,一个是刚才来过的这几个青年的一团,一个是质夫的几个学生和几个已在学校卒业在社会上干事的人的团体。前者专在研究文艺,后者是带着宣传文化事业的性质的。质夫因为学校的关系和个人的趣味上,与后者的一团人接触的机会比较多些,所以他们的一团人,竟暗暗里把质夫当作了一个指导者看。近来质夫因为放荡的结果,许久不把他们的一团人摆在心里了,刚才见了那几个工业和一中的青年学生,他心里觉得有些对那一团人不起的地方,所以就打算进城去看看他们。其实这也不过是他自家欺骗自家的口实,他的朦胧的意识里,早有想去看看碧桃、海棠的心思存在了。
  到了城里,上他们一团人的本部,附设在一高等小学里的新文化书店里去坐了一忽,他就自然而然的走上金钱巷去。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忽,已经是上灯的时刻了。质夫问碧桃在不在家,海棠的假母说:
  “她上游艺会去唱戏去了。”
  这几天来华洋义赈会为募集捐款的缘故,办了一个游艺会。
  女校书唱戏,也是游艺会里的一种游艺,年纪很轻,喜欢出出风头的碧桃,大约对这事是一定很热心的。
  质夫听碧桃上游艺会去了,就也想去看看热闹,所以对海棠说:
  “今晚我带你上游艺会去逛去罢。”
  海棠喜欢得不了得。便梳头擦粉的准备起来,一边假母却去做了几碗菜来请质夫吃夜饭。质夫吃完了夜饭,与海棠约定了去游艺会的旧戏场的左廊里相会,一个人就先走了。
  质夫一路走进了游艺会场,遇见了许多红男绿女,心里忽觉得悲寂起来。走到各女学校的贩卖场的时候,他看见他的一个学生正在与一个良家女子说话。他呆呆的立了一忽,马上就走开了,心里却在说:
  “年轻的男女呀,要快乐正是现在,你们都尽你们的力量去寻快乐去罢。人生值得什么;不于少年时求些快乐,等得秋风凋谢的时候,还有什么呢!你们正在做梦的青年男女呀,愿上帝都成就了你们的心愿。我半老了,我的时代过去了。但愿你们都好,都美,都成眷属。不幸的事,不美的人,孤独,烦闷,都推上我的身来,我愿意为你们负担了去。横竖我是没有希望的了。”
  这样的想了一遍,他却悔恨自己的青年时代白白的断送在无情的外国。
  “如今半老归来,那些莺莺燕燕,都要远远地避我了。”
  他的伤感的情怀,一时又征服了他的感情的全部,他便觉得自家是坐在一只半破的航船上,在日暮的大海中漂泊,前面只有黑云大浪,海的彼岸全是“死”。
  在灿烂的电灯光里,喧扰的男女中间,他一个人尽在自伤孤独。
  他先上女校书唱戏场去看了一回,却不见碧桃的影子。他的孤独的情怀又进了一层,便慢慢的走上旧戏场的左边去,向四边一看,海棠还没有来,他推进了座位,坐下去听了一忽戏,台上唱的正是琼林宴,他看到了姓范的什么人醉倒,鬼怪出来的时候,不觉笑了起来,以为中国人的神秘思想,却比西洋的还更合于实用。看得正出神的时候,他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一看,见碧桃和海棠站在他背后对他在那里微笑,他马上站了起来问她们说:
  “你们几时来的?”
  她们听不清楚,质夫就叫她们走出戏场来。在质夫周围看戏的人,都对了她们和质夫侧目的看起来了。质夫就俯了首,匆匆的从人丛中跑了出来。一跑到宽旷的园里,他仰起头来看看寒冷的碧天,现有一道电灯光线红红的射在半空中。他头朝着了天,深深的吐了一口,慢慢的跟在他后面的海棠、碧桃也来了。海棠含了冷冷的微笑说:
  “我和碧桃都还没有吃饭呢!”
  质夫就回答说:
  “那好极了,我正想陪你们去喝一点酒。”
  他们三人上场内宴春楼坐下之后,质夫偷看了几次碧桃的脸色,因为质夫自从那一晚在海棠那里过夜之后,还是第一次遇见碧桃,他怕碧桃待他要与从前变起态度来。但是碧桃却仍是同小孩子一样,与他要好得很。他看看碧桃那种无猜忌的天真,一边感着一种失望,一边又有一种羞愧的心想起来。
  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无邪思的人,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待她的。”
  质夫因为刚才那孤独的情怀,还没有消失,并且又遇着了碧桃,心里就起了一种特别的伤感,所以一时多喝了几杯酒。吃完了饭,碧桃说要回去,质夫留她不住,只得放她走了。
  质夫陪着海棠从菜馆下来的时候,已觉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胡乱的跟海棠在会场里走了一转,觉得疲倦起来,所以就对海棠说:
  “你在这里逛逛,我想先回家去。”
  “回什么地方去?”
  “出城去。”
  “那我同你出去,你再上我们家去坐一会罢。”
  质夫送她上车,自家也雇了一乘人力车上金钱巷去。一到海棠房里他就觉得想睡。说了二句闲话,就倒在海棠床上和衣睡着了。
  质夫醒来,已经是十一点十分的样子。假母问他要不要什么吃,他也觉得有些饿了,便托她去叫了两碗鸡丝面来。质夫看看外面黑的很,一个人跑出城去有些怕人,便听了假母的话,又留在海棠那里过夜了。
  六
  妓家的冬夜渐渐地深起来了。质夫吃了面,讲了几句闲话,与海棠对坐在那里玩骨牌,忽听见后头房里一阵哄笑声和爆竹声传了过来。质夫吃了一惊,问是什么。海棠幽幽的说:
  “今天是菊花的生日,她老爷替她放爆竹。”
  质夫听了这话,看看海棠的悲寂的面色,倒替海棠伤心起来。
  因为这班子里客最少的是海棠,现在只有一个质夫和另外一个年老的候差的人。那候差的人现在钱也用完了,听说不常上海棠这里来。质夫也是于年底下要走的。一年中间最要用钱的年终,海棠怕要一个客也没有。质夫想到这里,就不得不为海棠担起忧来。将近二点的时候,假母把门带上了出去,海棠质夫脱衣睡了。
  正在现实与梦寐的境界上浮游的时候,质夫忽听见床背后有霍霍的响声,和竹木的爆裂声音传过来。他一开眼睛,觉得房内帐内都充满了烟雾,塞得吐气不出,他知道不好了,用力把海棠一把抱起,将她衣裤拿好,质夫就以命令似的声音对她说:
  “不要着忙,先把裤子衣服穿好来,另外的一切事情,有我在这里,不要紧,不要着忙!”
  他话没有讲完,海棠的假母也从门里跌了进来,带了哭声叫着说:
  “海棠,不好了,快起来,快起来!”
  质夫把衣服穿好之后,问海棠说:
  “你的值钱的物事摆在什么地方的?”
  海棠一边指着那床前的两只箱子,一边发抖哭着说:
  “我的小宝宝,我的小宝宝,小宝宝呢?”
  质夫一看海棠的样子,就跳到里间房里去,把那乳母的小室宝拉了出来,那时的火焰已经烧到了里间屋里了,质夫吩咐乳母把小孩抱出外面去。他就马上到床上把一条被拿了下来摊在地板上,把海棠的几件挂在那里的皮袄和枕头边上的一个首饰丢在被里,包作了一包,与一只红漆的皮箱一并拖了出去。外边已经有许多杂乱的人冲来冲去的搬箱子包袱,质夫出了死力的奔跑,才把一只箱子和一个被包搬到外面。他回转头来一看,看见海棠和她的假母一边哭着,一边抬了一床帐子跟在后面。质夫把两件物事摆下,吐了一口气,忽见边上有一乘人力车走过,他就拉住了人力车,把箱子摆了上去,叫海棠和一个海棠房外使用的男人跟了车子向空地里看着。
  质夫又同假母回进房来,搬第二次的东西,那时候黑烟已经把房内包紧了。质夫和假母抬了第二次东西出来的时候,门外忽遇着了翠云。她披散了头发在那哭喊。质夫问她,怎么样?她哭着说:
  “菊花的房同我的连着,我一点东西也没有拿出来,烧得干干净净了。”
  质夫就把假母和东西丢下,再跑到翠云房里去一看,她房里的屋椽已经烧着坍了下来,箱子器具都炎炎的燃着了。质夫不得已就空手的跑了出来,再来寻翠云,又寻她不着,质夫跑到碧桃房里去一看,见她房里有四个男人坐着说:
  “碧桃、荷珠已经往外边去了。她们的东西由我们在这里守着,万一烧过来的时候,我们会替她搬的,请于老爷放心。”
  原来荷珠、碧桃的房在外边,与菊花、翠云的房隔两个天井,所以火势不大,可以不搬的,质夫听了便放了心,走出来上空地里去找海棠去。质夫到空地里的时候,就看见海棠尽呆呆的站在那里。
  因为她太出神了,所以质夫走上她的背后,她也并不知道。质夫也不去惊动她,便默默的站在她的背后,过了三五分钟,一个四十五六,面貌瘦小,鼻头红红的男人走近了海棠的身边问她说:
  “我们的小孩子呢?”,海棠被他一问,倒吃了一惊,一见是他,便含了笑容指着乳母说:
  “你看!”
  “你惊骇了么?”
  “没有什么。”
  质夫听了,才知道这便是那候差的人,那小娃娃就是他与海棠的种了,质夫看看那男人,觉得他的面貌,卑鄙得很,一联想到他与海棠结合的事情,竟不觉打起冷痉来。他摇了一摇头,对海棠的背后丢厂一眼轻笑的眼色,就默默的走了。
  那一天因为没有风,并且因为救火人多,质夫出巷外的时候火已经灭了。东方已有一线微明,鸡叫的声音有几处听得出来。质夫一个人冒了清早的寒冷空气,从灰黑清冷的街上一步一步的走上北门城下去。他的头脑,为夜来的淫乐与搬火时候的杂闹搅乱了,觉得思想混杂得很,但是在这混杂的思想里,他只见一个红鼻头的四十余岁的男子的身体和海棠矮小灰白的肉体合在一处,浮在他的眼前。他在游艺场中感得的那一种孤独的悲哀,和一种后悔的心思混在一块,笼罩上他的全心。
  七
  第二天寒空里忽又萧萧的下起雨来,倪龙庵感冒了风寒,还睡在床上,质夫一早就跑上龙庵的房,将昨晚失火的事情讲给了他听,他也叹着说:
  “翠云真是不幸呀!可惜我又病了,不能去看她,并且现在身边钱也没有。不能为她尽一点力。”
  质夫接着说:
  “我想要明先出五十元,你出五十元,我出五十元,送她。教她好做些更换的衣服。下半天课完之后,打算再进城去看她,海棠的东西我都为她搬出了,大约损失也是不多的。”
  这一天下午,质夫冒雨进城去一看,鹿和班只烧去了菊花、翠云的两间房子和海棠的里半间小屋。海棠的房间,已经用了木板修盖好,海棠一家,早已搬进去住好了。质夫想问翠云的下落,海棠的假母只说不知道,不肯告诉质夫,质夫坐了一会出来的时候,却遇见了碧桃。碧桃红了一红脸,笑质夫说:
  “你昨晚上没有惊出病来么?”
  质夫跑上前去把她一把拖住说:
  “你若再讲这样的话,我又要咬你的嘴了。”
  她讨了饶,质夫才问她翠云住在什么地方。她领了质夫走上巷口的一间同猪圈似的屋里去。一间潮湿不亮的丈五尺长的小屋里坐满了些假母妓女在那里吊慰翠云。翠云披散了头发,眼睛哭得红肿,坐在她们的中间。质夫进去叫了一声:
  “翠云!”
  觉得第二句话说不出来,鼻子里也有些酸起来了。翠云见了质夫,就又哭了起来。那些四周坐着的假母妓女走散之后,翠云才断断续续的哭着说:
  “于老爷,我……我……我……怎么,……怎么好呢!现在连被褥都没有了。”
  质夫默坐在了好久,才慢慢地安慰她说:
  “偏是龙庵这几天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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