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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名着] 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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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高兴地咧开嘴笑了。还像以前那样,他想。以前每当他帮助弟弟战败了那些热衷于征服的鼻涕英雄以后,弟弟也总是这么笑的。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台灯,拿起李希霍芬的《中国》。他译得非常快,因为他的精神从未如此集中而安详。一个个准确的词汇涌向笔尖,待他把它们嚓嚓地写在纸上时,那些词汇又添了一分严谨和文采。他唰唰地写着,偶尔翻一翻辞典。他模糊感到时钟正在一旁嘀嗒响着,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时间。右肩的疼痛开始持久起来,但他心里对这疼痛是麻木的,他觉得那疼痛与他无关。他译得出了神,思想愈来愈沉地陷入那德国地理学大师深邃的思路中去了。他译着,觉得自己正愈来愈清晰地理解着黄土,理解着地理科学,理解着中国北方的条条大河。
  “有位客人找你——”母亲在门口唤道。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感觉。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推开门走到外屋。
  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从黑人造革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他打开一看,赫然一个“新疆大学政治部人事处”的鲜红大印跃入眼帘。“秦老师——”他不禁小声叫道。
  来客说,下午他正在民航售票处买票,秦老师拉住了他。他说他早就发现那个戴眼镜的女教师在围着他转了。“她一直盯着我,”来客吁出一口长气说,“你的那个老师说,通过邮局赶不上今天下午的飞机了,她要求我今晚一下飞机就亲自送到这儿来。千叮咛万嘱咐的,”他又歇了口气,接着站了起来,“我答应了,就送来啦。行啦,没我的事啦。”秦老师在附来的一张明信片背面写道,与A委员会研究生办公室联系的结果,要随时告诉她。如果再有障碍,她动员学校派人来交涉。“只是,”老师用一种娟秀的字迹写道,“你是在奔跑着生活。你不觉得太累了么?”他送走了那位守信用的空中来客,回到了小屋,重新坐在桌前。家里又是一片寂静。他拿起秦老师写来的明信片,那明信片正面印着一条浮冰拥塞的大河。那是解冻时节的黑龙江。他用图钉把这张明信片钉在墙上,然后继续翻译李希霍芬的《中国》。他神情冷峻地写着,钢笔尖重重地划着纸面。午夜十二点时,他收起了词典和译稿。他又取出一沓纸,把台灯罩拉得低些。他一直专注地写到三点钟。这个晚上,他写出了那首诗的第一节。
  第四章她茫然地站在他家门口。这家伙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啦,她怅惘地想。其实她猜得出来,他多半是躲在图书馆里。别找他啦,他全部心思都在那些河里呢。她慢慢地打开自行车的锁,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疲惫。
  “你好,”一个亲切的男人的声音在唤着她。
  她费劲地定神看着。原来是——他叫什么来着?她笑了笑,“你好,”她回答说,“他——出门啦。”“我是徐华北。还认识么。”她握住伸过来的一只大手。“认识。你不也是那个文学酒铺里的么。”她回答说。
  徐华北笑了:“没错。我也许端盘子当跑堂儿。”这个男的也挺神。她和徐华北推着车离开了小院门,她嘴角浮着一丝笑纹。他们这一伙都挺神。他们都是高个子,而且都活泼而神气。下班时分,人行道上和马路上的车流人流正在喧嚣,她打听了徐华北的工作,知道他在一个食品厂当秘书。“你呢,听说你搞摄影?”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抬眼望望滚滚的车流,她的神情变了。
  今天,照片和幻灯片都退回来了,她想。包括那两张最好的。真干脆,一个牛皮纸信封就都退回来了。怪不得昨天做出差总结的时候,赵主任的脸色那么奇怪。我还激动得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呢,真没点眼色。今天一个牛皮纸信封,全退回来了。她想起出差回来后那几天的情景。那几天肚子总疼,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可是她一直蹲在暗室里。找调子,找画面,像在蒸笼里一样喘着。作品的最后制作已经完成,几张十二「口寸」的彩色照片装嵌在精致的白色硬纸框里。可是一张也没有采用,全退回来了。她想,我连去医院看看病的空儿还没等到呢,暗室还没有收拾干净,那个大牛皮纸口袋就摆到了工作台上。她眯起眼睛,避着夏天耀眼的阳光,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心情坏透了。
  “我讨厌新闻照片,”她听见徐华北说,“我喜欢艺术摄影。”听你口气多大,艺术——摄影。她朝他投去冷冷的一眼。今天上午,她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收拾那些照片和幻灯片的时候,眼泪不争气地溢出来了。后来坐在对面的老谢踱了过来,说有个旅游杂志急着要上一张西北风光片,问她愿意不愿意帮忙支援他一下。她居然能冷静地和老谢聊了一会儿,只是不敢正视老谢善良的目光。
  “我不太爱看影展,不过,我倒是很喜欢那种黑白的艺术摄影,”徐华北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强烈的反感。艺术,你懂得什么艺术!照我看艺术是最虚假的一个词儿。少来这一套吧,她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瞧着徐华北,什么你们都懂,什么你们都敢插嘴,我讨厌你们这种无孔不入。我比你懂得摄影。她加快了步子,抢先推车走上人行横道。
  徐华北继续说:“前些天我在北海画舫斋看了一次影展,白跑一趟,我觉得真亏。”他的声调很缓慢,充满了自信。
  她站住了,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口袋。“您能劳神看看这些,哪些最次,哪些稍次吗?”她嘲笑地盯着面前这个不知趣地奢谈艺术摄影的青年。徐华北惊讶地接过来,然后开始一张张翻看起来。她余兴未尽地又掏出一张在暗室里弄坏了色调的黄河风景,“喂,瞧这个,黄河之水天上来。怎么样?”她的精神来了,她渴望好好地恶作剧一下,戏弄戏弄这个班门弄斧的人。你还什么喜欢不喜欢摄影的,哼,所谓摄影不过是我在艰难之中捕捉的一个幻影。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拍下这个影子本身,然后把一切照相机全砸烂。“这张还不错吧?瞧这颜色!”她兴致勃勃地说。
  徐华北推开她的手,举起一张照片问:“这是谁照的?”她惊呆了。她愣愣地瞪着徐华北,觉得这年轻人深邃的黑眼睛正洞察着她的五脏六腑。打碎的彩陶罐,她在心里喃喃地说。真厉害,这家伙。“谁知道是谁照的,一张破静物呗,”她说。她不服气地打量着这位食品厂的小秘书,她不相信有人能理解这帧画面。这样平淡无奇的画面,它的完全隐藏的内涵,只有当人们听说作者是一个伟人之后,才会牵强附会地去大事发掘。难道你能看透我的心?呸!
  徐华北推开其它照片,把那幅静物移到阳光晒不着的地方。“苍凉古老的黄土高原。生的欲望强烈得逼人的一片树林。端庄、美好、宁静的陶罐子,可惜它碎了。”她听着徐华北低沉的嗓音。他的嗓音很好,低音浑厚,她想。他们都有这样的嗓音。“它是碎的,不可弥补地残了一大块,哦,我,觉得,这简直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徐华北沉思着,斟酌着词句说。
  “不仅仅是我们,”她怯生生地插话道,“这就是生活。”徐华北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射了过来,她慌忙避开了。她听见食品厂秘书愤慨地反驳道:“不,就是我们!再没有谁的生活像我们——打得这么碎了!”她听着,心里不再想反对他了。真的是这样,她想起了上午的事,我们。就连我们咬着牙把它粘起来以后,还要再被打碎呢。她抬起头来,信服地望了望徐华北。她发现这个年轻人也是那样身材高大,充满自信,身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力量。
  “是你照的?”徐华北凝视着她问。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拂过一阵感动。
  “真不简单,”徐华北尊重地望着她,诚恳地说。“黄色,绿色,破碎的彩色;高原,树林子和古老的文物——哦,也许还是你对:这古老的罐子应当象征古老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也许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他黯然摇了摇头,她也没有说话。我们这一代的事记在我们自己心里,她想,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它的滋味。她抚摸着自行车的车把走着,谁也没有再开口,街上的车流和行人稍稍稀疏些了。他们真是一群最好的人啊,她想。我能遇到他们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只是你们这样的人埋藏在人海里,要找到你们就像沙里淘金。她突然想到一个念头。她的脸红了,烫烫的发烧。她悄悄瞟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不管怎样,如果你们真的开个文学酒铺,我一定也天天去那儿坐着,我也去喝你们那种一块钱一瓶的啤酒。
  “你在看看这张,”她拣出那张《河的儿子》,阳光在上了光的照片上一闪,她感到手里象亮起一片红红的色彩。
  徐华北神情专注地看着,仔细地打量着那烧沸的河面和裸着的男人。她觉得徐华北看得很认真,恐怕没有漏过一堆浪头,一个色块。最后,徐华北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这是——他。”她略侧着头,满怀兴趣地听着。“他就是这样,干什么都不顾一切。”徐华北沉思着说道,“瞧,他又朝着他的目标冲上去啦。”“听说,你们原来在一块儿插队?”她问。
  “对,在新疆。后来,各奔前程啦。”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徐华北把照片收拾起来,顺口问道:“这样好的作品,你为什么不拿出去发表?”她停住了,凝视着徐华北。静了一会儿,她终于把牛皮纸口袋,还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华北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坚决的笑容。“明白啦。这种事用不着多解释,”徐华北说,“到处都一样,到处都在压我们年轻人。不过,我们可不是那么好惹,我们也长着会咬的牙。”她看见徐华北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果断神情。这神情点缀了他那张清癯方正的脸庞,使他显得在一刹那间像尊凝固的雕像那样饱含力量。
  “要比就比,要干就干一场吧!”徐华北继续说,“我们可不像他们想得那么好惹。”“算啦!”她突然激烈地反驳道,“谁承认你!像我,一个人,累死苦死还不是——”她使劲抓紧了那个牛皮纸袋。
  “我帮你干。”徐华北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同徐华北走了很久了。她收好了照片,打算和这邂逅的青年告别。徐华北一条腿跨到车上,突然微笑着朝后面指了指,问道:“你知道他今天到哪儿去了吗?”她当然不知道。但她猜得出,他今天反正是在和那些河流有关的地方,不是图书馆,就是什么大学。
  “他今天去拜见未来的导师,”徐华北告诉她,“我刚刚想起来,颜林的父亲把他的文章交给了一位姓柳的地理专家。老先生有话,叫他今天去一次。”她欣喜地睁大了眼睛。这么看来,他的研究生,有门啦。她如释重负地想。愿我们大家都顺利,都成功吧。她高兴地向徐华北伸出手来告别。
  他从柳先生的四合院里走了出来,倚着一颗树擦着头上的汗。他心里充满了喜悦,甚至是神圣的感觉。
  当他看见沙发里半埋着一个老人时,他就明白:决定他人生的契机到了。他屏住呼吸,姿势僵直地坐在老人对面。黄土,他绝望地想。不知道他的黄土给这位地理学泰斗留下了多恶劣的印象。他想说,那篇文章是我以前写的,我现在已经开始读黄土的书啦。可是他没有敢开口。他一直那么规矩地坐着不动,听着挂钟沉缓的响声。
  “会几门外语?”老人威严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一门半。他想。但他说:“两门。”他的心跳了起来。可别当面考,老先生,我可以查着字典干,这一门半可以当两门使。我可以夜里干,耽误不了事的。
  “再学两门吧,怎么样?”老人的第二个问题是商量式的,他连忙点了点头。“英法德俄日,这几门外语都很重要,”老人说,“研究展开以后,没人替你当翻译。懂吗?”他轻轻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字不漏地听着。他觉得,自己离那个全力奔赴的目标正在靠近着。
  “听说,你已经跑了不少河流?”听到老人这第三个问题以后,他兴奋起来了。“我在额尔齐斯河边上生活过,我在那儿插过队。我还去过黄河和湟水,在湟水边上搞过方言调查。”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好不容易才咽下了关于游过黄河的事。“我还准备去看看其它河,至少把以前我见过的一些河流重新调查一次,而且,我还要去调查黑龙江。”他停住了,等着老人的指示。黑龙江,他想,黑龙江我去不成啦,钱已经买了油毛毡盖小厨房。
  柳先生闭上眼睛,躺在沙发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觉得房间里静极了,只有挂钟的大摆在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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