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着] 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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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了起来,紧抱着他脱下的乱糟糟的衣服。这衣服上带着一股强烈的男人的汗味儿和烟草味儿。糟糕,我好像爱上他啦,她惊慌地想。但她马上赶跑了这个怪念头。一丝冷静的神色慢慢地浮上了她的黑眼睛。她缓缓地端起了沉重的相机,那团衣服一下子落在沙滩上。她迅速地顾盼了一下视野左右,冰冷的目镜轻轻地、稳稳地抵住了她的眉梢。她不出声地拉动着照相机镜头上的变焦环,沉着地分析着目镜中的画面和她心中闪过的感受。
她看见了一幅动人的画面:一条落满红霞的喧嚣大河正汹涌着棱角鲜明的大浪。在构图的中央,一个半裸着的宽肩膀男人正张开双臂朝着莽莽的巨川奔去。
她嘴角泛出了一个紧张的笑纹。当那男人纵身扑向黄河的一刹,她稳稳地按下了快门。
他垂直对准着河对岸的山。他双臂均匀地划着水。我就这样游,注意手臂推水时别太猛,两腿后蹬时也要用劲均匀,你总喜欢用力过猛。记得那次我就是这样,游蛙泳,但头不埋进水里。要用眼睛瞄着从上游打来的浪。绝对不能抽筋。他觉得浑身被温暖的河水浸得很舒服,但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着。那回你登上山西的河岸时,激动得跳着喊了一声“万岁”,可是你不知道有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用毛巾擦着父亲尸体上的血污。“你真够浑的,”他说出了声,一个浪头哗地打在他脸上,使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今天我才明白,你是仗着黄河父亲的庇护和宽容才横渡成功。这时他停了一瞬,河水浮力很大,他感觉着身躯被浑重的河水托住的滋味。真的,黄河在保护着我呢,他想。他心里有掠过一阵激动。接着他笔直地对准了山西,对准了雄伟的吕梁山脉。他在浪头打来时吐气,在浪峰上吸气。他瞥见自己肩头的肌肉上水珠滚动。我感激你,小姑娘,你使我得到了宝贵的修正,而且你还给了我那样的信任。你居然看得出来。是的,那时我是个地道的红卫兵,但是我没有打过人,更没有打过你那当工友的爸爸。不过,我愿意也承担我的一份责任,我要永远记住你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心情沉重,但他也觉得自己的心变得丰富了。他全神贯注地游着,这时,他看见了河的中流。
一下跌入中流,他就吃惊地发觉黄河正疯狂地搂着他飞跑。一条小鱼碰了他的大腿一下,他觉得那鱼像是对他闪电般地一刺。接着他又碰上了几条,每碰上一条都像挨了清晰地一击。他还仿佛听见了鱼群的叫声。不过中流的水面平稳极了,像凝固的一块在滑走。他想起了那姑娘对黄河的形容。我愿对你承担责任,十二岁的小姑娘。他想,既然当时我像只小鸭子一样毫无顾忌地跳下河水,既然我那时不懂得关心和感受世界上的痛苦。他发现他正被中流的河水抓着迅速向南滑翔着,他赶快对正河岸,努力游着。黄河,他默默地唤着。今天我已经不是那只肤浅的小鸭子啦。黄河轰轰地应声响着,对岸壁立的悬崖已经很近了。这石壁已经近了,他想,这石壁在动呢,像是移动着向北走,他深吸了一口气,更专心地游着。
渐渐他觉得两臂上的三角肌发酸。我累了,他警觉地想。上一次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记忆中只有轻松活泼、满心舒畅。这回刚游了一半你就累了,而且这回你没有走那四十里路,肚子里是白面荞麦馅饼而不是青枣子。伙计,你在衰老。他突然觉得满心凄凉。十几年流逝得像这黄河水。你还没有长成人,你的肉体就已经开始要背叛你。可是我的青春别想背叛!“妈的,我活着就不让你背叛!”他又骂出声来。他划上一个浪峰吸了一口气,脸颊仿佛在发烧。他记起了那姑娘的责备。你总在讲粗话,十几年来,你变野了。可是十几年来我经历过多少啊,我变野了也变文明了。我受过汉语专业本科训练,我还将是地理学的研究生,我可不是不会文质彬彬。不过别再当着那姑娘说粗话,他嘱咐自己。十几年来不知她变没变。她那惊人的坚强和眼光不知道是不是背叛过她。应该对她温和一点,十二岁就有过那么一段经历的姑娘,应该多得到些温暖,包括语言。他使劲地游着,这时他渡过了块状滑行的中流,看见了速度慢得多,但是浪头很大的东侧的浅流。
他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河岸已经近在眼前啦。他的喉头哽住了,呼吸有些急促。哦,黄河父亲又一次护卫了我,剩下的这二百米我可以稳稳游过去。肉体也没有背叛,三角肌忍住了疲乏,严格地服从了青春指挥。我还没有衰老,我不会衰老的,他高兴地想。我可以帮那姑娘的忙,找到那个带头毒打她爸爸的恶棍,把那个贵族味儿十足的恶棍揍一顿。“狗东西!”他又骂了一句。这时他冲出了中流。河水的流速骤然减了下来,他又开始瞟着上面打来的浪头。不过,教训贵族的事儿应当留给她的男朋友或是丈夫干,我呢,我可以请她吃一顿。吃饭地时候,我给她唱一个额尔齐斯河边的哈萨克情歌,让她觉得世上好人多,让她觉得没有看错人。然后我就去专心地研究人文地理学。
他在激浪中游到了离河岸十几米的水面。眼前粘满青苔的岩壁飞快地移动着。这水流得太快啦,他想。就在这时他瞥见一块从河底伸出的巨石正朝他冲来。他蜷起身子,双脚拼命地蹬了那石头一下,巨石在水里半隐半现地一掠而过。流得太快了,这水把我冲下去啦,他有些惊慌。他奋力扬起臂膀,鼓足力气,用爬泳对准山西的石壁冲刺,他觉得石崖上的绿苔已经伸手可触了。可是河水抓着他仍然向下飞流。闪过的石壁上的纹理裂缝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两条手臂突然瘫软了,他感到肩头上沉重如铅,酸疼难忍。河水拥着他贴着石岸滑下,他看见又一块狰狞的巨石朝他驶来了。他低哑地从喉头里吼了一声。他蔑视这块礁石,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河岸。当他看见陡崖上的一个棱角闪过眼前时,他一把攫住了它。他的身体立即被河水冲得横了过去。他的身躯翻转了,右臂被一股强力重重地拉了一下。他死死抓紧了右手攀住的那个石棱,感到急流正在他的两个肩头和两只脚掌那儿哗哗地激起浊白的浪花。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温暖多沙的水流抚着他的肉体滑过,朝着他的身体指着的方向继续向前。浑黄的浪头激烈地推撞着他,在他四周响成轰轰的一片。黄河父亲,他想道,我感激你。接着他逆着水流收起双腿,然后牢牢地踏住了坚实的石岸。
第二章他出神地凝视着车窗外的黑暗,手指间夹着一支闪着红光的烟。列车摇晃着,黑暗中的树林、山岗和大地都在玻璃外面成了流动的黑色。原来列车也是一条河。他默默地吸着纸烟,在横贯陇海又猛折向北的河道上奔流,亮着灯光,鸣着号角,掀起着轰隆隆的巨响。列车上的人呢,就是河里的水和浪。他看见玻璃上映着一点烟头的红亮,列车也是一条河啊,他吐出一口烟。这样干地理学可真不错,走向河流,沿着河流,连我自己也像一条河流。他又吸了一口烟,看着乌蒙的玻璃上又亮起一点红光。
那次也是这样:车厢里挤满了串联的学生,他坐在联结两节车的冷嗖嗖的过道里。地上是一块冲出防滑钉的铁踏板。那铁板也像现在一样摇晃不停。
那是你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投进一条汹涌的河。他缓缓地吐出烟雾。那时你当然不会吸烟,更不会喝酒、骑马、在阿勒泰山的雪坡上拖走一根粗大的圆木。那时你在这块灰蒙蒙的玻璃里只看见一张娃娃脸,看见一双幼稚明亮的闪闪的眼睛。那时你没有和红脸后生交朋友的本事,也没有拥抱过和粗鲁地亲吻过姑娘。你只是揣着一颗小兔子般活泼的心,被大千世界的风雨世面激动得坐卧不宁。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呢,就不假思索地跳下了这条河。
后来你穿州过府,风尘仆仆地和社会、和政治、和大自然、和那么多复杂的人往来比试。你敢在人头攒动的会场上大声疾呼,敢在空旷恐怖的荒山里大唱大喊地走夜路。你从马背上栽下来,翻滚的马从你稚嫩的身子上压过去。你不相信道路,用指北针计算着,倔犟的朝挡路的大山攀登。后来你爱上了边疆,就一直跑到准噶尔,跑到阿勒泰,跑到伊犁。你回来时装着一副大人气,鄙夷那些只到过大城市的同学的娇气,你绷着晒脱了皮的黑红的脸,昂着头像一阵风走过他们身旁。你不知道,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在编着完全不同的故事。你那时不懂得眼泪,不懂得代价,你不知道历史也有它的痛苦。
他看见那扇乌蒙蒙的玻璃上映出一个修长的黑影。他回过头来,“还没睡么,”他问道。
她微笑着端详着他。天不亮车就要到达北京啦,他就要和我分手,去找他那些地理资料了。“你去睡一会儿吧,研究生。”她说,“我和列车员说好了,卧铺车厢开着门呢。”“我不去,这儿挺好。”他说。
“去吧,你还能睡几个小时。”她劝道,“一个卧铺,轮着睡嘛。”“我不想睡,”他说,“这儿凉快。车里又热又闷。”那么我也不去。和他一块儿再呆几个小时吧,她想,只有几个小时了。天一亮,等他们走出拂晓时的北京车站,这个游黄河的小伙子就要离开她了。唉,人就又要各自东西啦,“说会儿话吧,”她说着坐了下来,把一本书垫在冰凉的铁踏板上。
他们默默地抱着膝坐着,想着心事。摇晃不停的列车抽动着铁踏板,他们的肩头时而碰在一起。这么近,我这么近地挨着一个男的坐着,她暗自想道,也许这是段挺值得珍惜的友谊呢。而且互相说了那么多,我和他都讲了关于父亲的事,我还亲眼看着他游过了黄河。走廊间的灯突然熄了,他们之间只有那只香烟在一下下明灭。而以前那个,哦,我已经忘记那人的名字啦,她想。那一个和我来往了那么久,也没有这么接近过。
他望着玻璃外面黑「鬼戊」「鬼戊」的原野,默默地吸着烟。河流真是神奇的,从那时你就爱上了河。在阿勒泰插队的时候,你总是尽量找和额尔齐斯河有缘分的活儿干。你抢着去沼泽里寻找丢失的挽马,顺着河岸的土路运送粮食。六月的时候野花开了,你迫不及待地下河游泳,后来你习惯了那冰水般刺骨的激流。你曾经和三个布尔津城来的打鱼人在冰水中拽着一张拖网,打上来一条二十公斤重的大鲇鱼。探亲回北京的时候,你上瘾似的见一条河就横渡一条河,后来——完全是命里注定,你横渡了那条黄河。那时你崇拜勇敢自由的生活,渴望获得击水三千里的经历。你深信着自己在脱胎换骨,茁壮成长,你热切地期望着将由你担承的革命大任。那时你偏执而且自信,你用你的标准划分人类并强烈地对他们或爱或憎。你完全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你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为你修正。
他突然转过脸对她说:“喂,有件事别忘了:我要请你吃一顿饭。你爱吃什么?”她故意歪着头逗她说:“我爱吃莫斯科餐厅的西餐。”“好吧,”他说。他回忆起在黄河中流自己的决定,这件事我要记住,他想,别在忙碌中忘记了。还有几个小时他就要回到北京,他非常清楚在北京的这几十天他该干些什么。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决心斗一场吧,他想。
在黄河边上红脸后生的窑里,她曾经打听他下一步去哪里。他说,他打算沿着交通线调查几条河流的地貌和风俗、经济,然后回北京。“回北京,”他说,“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家啦!”姑娘犹豫着说,她在青海省还有一点工作,她也想顺便再拍几张黄河支流的风光和风俗片子,希望他能和她一块去。他笑着回答说,对不起,摄影家。既然连河底村这样的对方都有招待所,他就更用不着陪同她采访了。
她脸红了,分辨地说:“不,我是说,你也可以调查那里的河。那儿有一条河,叫湟水。”他叹了口气:“你那个湟水我知道。前年,我们班在那儿搞过汉语方言调查。不过,南猿北辙——”“啊,太好啦!”她高兴地嚷了起来,“一块去吧!你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