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着] 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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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等渡船呢?”那船晚上回来,八天后才再到河东去。当时他远远地望见船在河东岸泊着。他是靠扒车到各地同学插队的地方游逛的,他从新疆出发,先到巴里坤,再到陕北,然后去山西,最后回北京。他想看看世界,也看看同学和人们都在怎么生活。
姑娘又补充说道:“我是说,游过去——太冒险了。你不能等渡船么?”“我没钱,”他说,“我在村子里问了:住小店,吃白面一天九毛钱,吃黑面一天六毛钱。那时候我住不起,”她感动地凝视着他。“你真勇敢,”她说。
他的心跳了一下。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她?他的心绪突然坏了。他发现这姑娘和他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她身上的一股气息使他心烦意乱。今天在这儿遇上这个女的可真是见鬼,他想,原来可以在黄河边搞搞调查、背背讲义的。本来可以让这段时间和往事追想一点点地流过心间,那该使他觉得多宝贵啊。可是这女的弄得他忍不住要讲话,而这么讲完全像是吹牛。
“游过黄河……我想,这太不容易了,”他听见那姑娘自语般地说道。他觉得她已经开始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这会儿不怕没有招待所啦,哼!他忿忿地想。她在放松了戒备的神经以后,此刻显得光彩袭人。这使他心慌意乱。他咬着嘴唇不再理睬她,只顾盯着斜阳下闪烁的满溢一川的滚滚黄河。
她举起照相机,取出一个变焦距镜头换上。这个小伙子很吸引人,浑身冒着热情和一股英气。他敢从这儿游到对岸去。上游拂来的、带着土腥味儿的凉风撩着她的额发,抚着她放在快门上的手指。这个可不像以前人家介绍的那个。那个出了一趟国,一天到晚就光知道絮絮叼叼地摆弄他那堆洋百货。那家伙甚至连眼睛都不朝别处瞧,甚至不朝我身上瞧,她遐想着。而这个,这个扬言要考上地理研究生的小伙子却有一双烫人的眼睛。她想着又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瞧人家,她想,人家眼睛里是什么?是黄河。
“坐下歇歇吧,”她建议说,并且把手绢铺在黄沙上,坐了下来。黄河就在眼前冲撞着,倔犟地奔驰。这河里流的不是水,不是浪,她想,“喂!研究生!你看这黄河!”她喊他说,“我说,这黄河里没有浪头。不是水,不是浪,是一大块一大块凝着的、古朴的流体。你说我讲得对吗?”她问道。
一块一块的,他听着,这姑娘的形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形容得挺准确。一块块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黄流在稳稳前移,老实巴交但又自信而强悍。而陕北高原扑下来了,倾斜下来,潜入它的怀抱。“你说的,挺有意思。”他回答道,“我是说,挺形象。”“我搞摄影。这一行要求人总得训练自己的感受。”“不过,我觉得这黄河——”他停了一下。他也想试试。我的感受和你这小姑娘可不太一样。他感到那压抑不住的劲头又跃跃而来了。算啦,他警告自己说。
“你觉得像什么?”她感兴趣地盯着他的脸。他准是个热情的人,瞧这脸庞多动人。她端起照相机,调了一下光圈。“你说吧!你能形容得好,我就能把这感觉拍在底片上。”她朝他挑战地眯起了眼睛。
“我觉得——这黄河像是我的父亲!”他突然低声说道。他的嗓音浊重沙哑,而且在颤抖,“父亲,”他说。我是怎么啦?怎么和她说这个。可是他明白他忍不住,眼前这个姑娘在吸引着他说这个。也许是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和她那微微眯起的黑眼睛在吸引着他说这个。他没想到心底还有个想对个姑娘说说这个的欲望。他忍不住了。
“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多少年把什么父亲忘得一干二净。那个人把我妈甩啦——这个狗杂种,”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牢牢地闭上了嘴。对岸山西的青灰色岩山似乎在悄悄移动着,变成了黛色。瞧,这黄河的块,她静静地凝望着黄河想,它凝住啦。唉,人的心哪。
“我多少年一直有个愿望,就是长成一个块大劲足的男子汉。那时我将找到他,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狠狠地揍他那张脸。”他觉得自己的牙齿剧烈地格格响着。他拼命忍住了,不再开口。这种事姑娘猜不到,她想象不出来这种事的。可是我有一个伟大的妈妈——告诉你,那些所谓的女英雄、女老干部、女革命家根本不配和我妈比。我有了她,一生什么全够了。我从小不会叫“爸爸”这个恶心词儿,也没想过我该有个父亲。他颠着手指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一支香烟。可是,今天你忽然间发现,你还是应该有一个父亲,而且你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他喷出一团烟雾,哦,今天真好,今天你给自己找到了父亲——这就是他,黄河。他默默想着,沉入了自己的感动。但当他看到旁边那对充满同情的黑眼睛时,他又感到羞耻。你太嫩啦,看来你是毫无出息。你什么都忍不住,你这么轻易就把这些告诉了她。你,你怎么能把这样的秘密随便告诉一个女人?!他的心情恶劣透了。他忍着愤怒从沙滩上站了起来,朝河边的尖岬大步走去。他想躲开那个女的,他甚至恨那个女的,是她用那可恶的黑眼睛和一股什么劲儿把他弄得失去了自制。他走到黄河边上,河水拍溅着他的脚,他觉得含沙的夏季河水又粗糙又温暖。他忘记了背后那个姑娘,他感到眼前的大河充满了神秘。
哦,真是父亲,他在粗糙又温暖地安慰着我呢。“爸…爸,”他偷偷试着嘟囔了一声,马上又觉得无比别扭和难受。远处的河水不可思议地凸起着摇荡着。你告诉我一切吧,黄河,让我把一切全写上那张考卷,让那些看卷的老头目瞪口呆。那将不是一张考卷,而是一支歌,一首诗,一曲永恒的关于父与子的音乐。老头们的试卷真能容纳下它么?他问自己。不可能,他又回答自己。这是写不出来的。也不应当告诉别人的一个秘密。你原来那么傻,他嘲笑着自己,你忘了那次横渡黄河时究竟有没有什么神示或者特殊的感觉。你活象只快活的小鸭子一样,相跟着一个陕北老乡,把衣服和鞋塞进油浸的整羊皮口袋里,就大模大样地下了水。你不买票扒了车,走了四十里沟壑梁峁的黄土路,只吃了些西瓜和青涩的河畔枣,命催着似的跑到这儿来游黄河。你游过去了,当天赶到了山西。难道没有神助么?难道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在保护着你么?你游水时的感觉和平常在游泳池,在水库,在京密引水渠里的感觉一样好,轻松又容易。你把那个抱着吹足气的羊皮油口袋的老乡甩在后面。你的两腿和手臂不仅没有抽筋,而且那么有力和舒展。你横渡了这条北方最伟大的河,又赶了二十里山西的青石头山道,当晚赶到了柳林镇附近的一个小村。第二天你拦卡车到了介休,又扒上“三八红旗白拉线”的火车,一直到了北京。后来你对同学们讲了游黄河的事,而二宝和徐华北他们挤眉弄眼地说,他们也游过来了,而且是游蝶泳过来的。——这一切中的每一步,在今天几乎都不可能。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这答案你今天自己找到了:黄河是你的父亲,他在暗暗地保护着他的小儿子。
他抬起头来。黄河正在他的全部视野中急驶而下,满河映着红色。黄河烧起来啦,他想。沉入陕北高原侧后的夕阳先点燃了一条长云,红霞又撒向河谷。整条黄河都变红啦,它烧起来啦。他想,没准这是在为我而燃烧。铜红色的黄河浪头现在是线条鲜明的,沉重地卷起来,又卷起来。他觉得眼睛被这一派红色的火焰灼痛了。他想起了梵·高的《星夜》,以前他一直对那种画不屑一顾:而现在他懂了。在梵·高的眼睛里,星空像旋转翻腾的江河;而在他年轻的眼睛里,黄河像北方大地燃烧的烈火。对岸山西境内的崇山峻岭也被映红了,他听见这神奇的火河正在向他呼唤。我的父亲,他迷醉地望着黄河站立着,你正在向我流露真情。他解开外衣的纽扣,随即把它脱了下来。
她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干什么?”她气喘吁吁地喊,“你要下水?”他回过头来,困惑地望着姑娘。
“不行!太危险了!”她坚决地摇摇头。好骄傲的男人呐,他以为我怀疑他那段英雄史。“我知道你能游过去……你已经游过去啦,”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不过现在没有必要这样,这太危险了!”她喊着,想使自己的声音压住河水震耳的轰鸣。
他谨慎地抽出了手,打量着她。这姑娘怎么啦?看来男子汉在关键的时候,身边不能有女人。她们总是在这种时候搅得你心神不宁。她们可真有本事。
“别游了,太危险,”她仰着脸望着他说。“咱们不如聊聊天。要不,我再照几张照片,你对着黄河温温功课。”带着变焦距长镜头的相机沉重地在她胸前晃动着,他觉得她那长长的脖子快被那机器坠断了。他挺想帮她托着那台金属的大相机。
“你去照你的相吧,上那边转转,”他嘎哑着嗓子,不高兴地嘟哝着,“我有点私事,你最好走开点。”“不!”她喊起来,“这是黄河!你懂吗?”她把两只小手攥成可笑的拳头晃着。
我不懂,难道你懂么。他被深深地激怒了。谁叫你那么愿意和姑娘往一块儿凑?瞧她狂的。你懂,你大概只懂怎么把头发烫得更招人看两眼。他恨恨地咬着嘴唇,几乎想骂出一句粗话。
“喂,你听着:我不认识你。你不是已经找着招待所了吗?”他尽量有分寸地说。
她怔了一下,然后退了两步。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先是凝固了,接着就渐渐褪尽。“好,随你吧,”她小声说道,双手扶住胸前的相机。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责备的神情。
他吃惊地望着她。她这会儿显得真动人,简直像尊圣洁的雕像。你们真行,姑娘们。怪不得我一下子就吐出了心底的秘密,这秘密我从来没向任何一个人说过。他抱歉地搓搓手,“对不起,”他说,“我有个爱发火的坏毛病。”“你太凶了,”她伤感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别人呢,我已经看透了:在最深的意识里,他们都一样。“真难得,刚才你还算诚恳些。我以为——”“刚才我是在瞎编,”他打断了她的话。我为告诉了你那个而羞耻呢,他想。“你别当真。”“不!人应该学得真诚些!”她激烈地反驳着,“而且——”而且你也用不着那么骄傲。讲人生滋味,也许我尝得比你多得多。她涨红了脸,突然颠声说:“我也没有父亲,我也好久好久没有喊过爸爸这个词儿,而且……我也一想到这个词就难受。”“哦?”他吃了一惊。
“他在一个中学传达室工作,当打钟的工友。他们说,他在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兵,是残渣余孽。一九六六年,他们把他打死了。就在那个传达室里。那一年我十二岁,小学六年级。”她平静地说着,眼睛一直凝视着他。
“我懂了。”他冷峻地迎着她的目光,“你骂吧!我在那时候也是一个红卫兵。”她疲惫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不,我不骂。而且,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和那些人根本不一样。那些人——”“狗东西!”他从牙缝里恶狠狠地咒骂着。
“你太粗野了,”她忧郁地说。他从她低柔的声音里感到一种距离很近的信赖。
“后来呢?”他阴沉地问。
“我母亲有病,青光眼。医生说她一急就会失明。所以,我……”她的头低下去了。他看见她的黑头发在风中颤抖着。“我就一个人跑到那个传达室,给爸爸洗身上的血。”“好了,别说了,”他轻声打断了她。
“我用一块毛巾给爸爸洗身上的血。那血,那血——”“别说了!”他转过身去。
她微张着嘴,安静地望着他的肩膀,接着就颓然坐在沙滩地上。被高原的烈日烤了一天的粗砂子舒服地烙着她。她感到心情非常宁静。是呵,别说啦。他全明白。像他对我一样,我也把一切都对他说啦。
他默默地面对着黄河站着,风拂着他裸着的前胸。我不能想象,小妹妹,他想。他的确不能想象,这个眼睛黑黑,身材柔细的姑娘,心里怎能盛着那么沉重的苦难。
这时,黄河,他看见黄河又燃烧起来了。赤铜色的浪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峡此刻全部熔入了那片激动的火焰。山谷里蒸腾着朦胧的气流,他看见眼前充斥着,旋转着,跳跃着,怒吼着又轻唱着的一团团通红的浓彩。这是在呼唤我呢,瞧这些一圈圈旋转的颜色。这是我的黄河父亲在呼唤我。他迅速甩掉上衣,褪掉长裤,把衣服团成一团走向那姑娘。“不,太危险了,”她仰着头恳求着他。他又清楚地听见了这声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