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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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先主岂徒思诛操而纵绍以横者乎?两相制,两相持,而曹操之计得矣。急攻先主而缓应绍,知其阳相用而阴相忌,可无俟其合而迫应其分。先主恶得而不败?绍恶得而不亡?此其机先主与绍缄之于心,非董承之所察,而田丰欲以口舌争之,不亦愚乎!
〖二二〗
张鲁妖矣,而卒以免于死亡,非其德之堪也;听阎圃之谏,拒群下之请,不称汉宁王,卫身之智,足以保身,宜矣。呜呼!乱世之王公,轻于平世之守令;乱世之将相,贱于平世之尉丞;顾影而自笑,梦觉而自惊,人指之而嗤其项背,鬼瞰之而夺其精魂,然而汲汲焉上下相蒙以相尊,愚矣哉!
陈婴、周市之所弗为,张鲁能弗为,张鲁之所不为,而吕光、杜伏威、刘豫、明玉珍汲汲焉相尊以益其骄,骈首就戮而悔之无及,以死亡易一日之虚尊,且自矜也,人之愚未有如是之甚者也。
〖二三〗
袁绍之自言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起兵之初,其志早定,是以董卓死,长安大乱,中州鼎沸,而席冀州也自若,绍之亡决于此矣。
夫欲有事于天下者,莫患乎其有恃也。已恃之矣,谋臣将帅恃之矣,兵卒亦恃之矣,所恃者险也,而离乎险,则丧其恃而智力穷。坎之象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不可久据,而上六出乎险矣。智非所施,力非所便,徽纆之系,丛棘之置,非人困之矣。山国之人,出乎山而穷于原;泽国之人,离乎泽而穷于陆;失所恃而非所习,则如蜗牛之失其庐而死于蚁。故袁绍终其身未尝敢跬步而涉河,非徒绍之不敢,其将帅士卒睨平原广野川陆相错,而目眩心荧,莫知所措也。
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在山而用山之智力,在泽而用泽之智力,己无固恃,人亦且无恃心,而无不可恃,此争天下者之善术,而操犹未能也。西至于赤壁,东至于懦须,临长江之浩瀁而气夺矣。则犹山陆之材,而非无不可者也。何也?操之所以任天下之智力,术也,非道也。术者,有所可,有所不可;可者契合,而不可者弗能纳,则天下之智力,其不为所用者多矣。其终彊而夺汉者,居四战之地,恃智恃力,而无河山之可恃以生其骄怠也。
然则诸葛劝先主据益州天府之国,亦恃险矣,而得以存,又何也?先主之时,豫、兗、雍、徐已全为操之所有,而荆、扬又孙氏三世之所绥定,舍益州而无托焉,非果以夔门、剑阁之险,肥沃盐米之薮,为可恃而恃之也。李特睨剑阁而歎曰:“刘禅有此而不知自存。”夫特亦介晋之乱耳,使其非然,则亦赵韪、李顺而已。董璋、王建皆乘乱也,岂三巴巖险之足以偷安两世哉!
〖二四〗
荀悦、仲长统立言于纷乱之世,以测治理,皆矫末汉之失也,而统为愈。悦之言专以绳下,而操之巳亟,申、韩之术也,曹操终用之以成乎严迫之政,而国随亡。统则专责之上,而戒慆淫以清政教之原,故曰统为愈也。
悦之言曰:“教化之废,推中人而坠于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纳于君子之途”是也。顾其所云正俗者,听言责事,举名察实,则固防天下之胥为小人而督之也。故口申、韩之术也。统切切焉以犇私嗜、骋邪欲、宣淫固恶为戒,诚戒此矣,越轨改制之俗,上无与倡,而下恶淫荡哉?汉之亡也,积顺、桓、灵帝三君之不道,而天下相效以相怨,非法制督责之所可救,而悦河仅责之于末也!
虽然,统知惩当时之弊而归责于君,亦不待深识而知其然者也;而推论存亡迭代,治乱周复,举而归之天道,则将使曹氏思篡之情,亦援天以自信而长其逆。故当纷乱之世,未易立言也。愤前事之失,矫之易偏;避当时之忌,徇之不觉;非超然自拔于危乱之廷,其言未有不失者也。悦为侍中矣,统为尚书郎矣,而且得有言乎哉?
〖二五〗
诸葛公之始告先主也,曰:“天下有变,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雒,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其后先主命关羽出襄、樊而自入蜀,先主没,公自出祁山以图关中,其略定于此矣。是其所为谋者,皆资形势以为制胜之略也。蜀汉之保有宗社者数十年在此,而卒不能与曹氏争中原者亦在此矣。
以形势言,出宛、雒者正兵也,出秦川者奇兵也,欲昭烈自率大众出秦川,而命将向宛、雒,失轻重矣。关羽之覆于吕蒙,固意外之变也;然使无吕蒙之中挠,羽即前而与操相当,羽其能制操之死命乎?以制曹仁而有余,以敌操而固不足矣。宛、雒之师挫,则秦川之气枵,而恶能应天下之变乎?
乃公之言此也,以宛、雒为疑兵,使彼拒我于宛、雒,而乘间以取关中,此又用兵者偶然制胜之一策,声东击西,摇惑之以相牵制,乘仓猝相当之顷,一用之而得志耳。未可守此以为长策,规之于数年之前,而恃以行之于数年之后者也。敌一测之而事败矣。谋天下之大,而仅恃一奇以求必得,其容可哉?善取天下者,规模定乎天全,而奇正因乎时势。故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驭之,无所不可。”操之所以自许为英雄,而公乃执一可以求必可,非操之敌矣。
且形势者,不可恃者也。荆州之兵利于水,一踰楚塞出宛、雒而气馁于平陆;益州之兵利于山,一踰剑阁出秦川而情摇于广野。恃形势,而形势之外无恃焉,得则仅保其疆域,失则祗成乎坐困。以有恃而应无方,姜维之败,所必然也。当先主飘零屡挫、托足无地之日,据益州以为资,可也;从此而书宛、雒、秦川之两策,不可也。陈寿曰:“将略非其所长。”岂尽诬乎?
〖二六〗
身任天下之重,舍惇信而趋事会,君子之所贱,抑英雄之所耻也,功隳名辱而身以死亡,必矣。欲合孙氏于昭烈以共图中原者,鲁肃也;欲合昭烈于孙氏以共拒曹操者,诸葛孔明也;二子者守之终身而不易。子敬以借荆资先主,被仲谋之责而不辞;诸葛欲谏先主之东伐,难于尽谏,而歎法正之死。盖吴则周瑜、吕蒙乱子敬之谋,蜀则关羽、张飞破诸葛之策,使相信之主未免相疑。然二子者,终守西弔刘表东乞援兵之片言,以为金石之固于心而不能自白,变故繁兴之日,微二子而人道圮矣。
且以大计言之,周瑜、关羽竞一时之利,或得或丧,而要适以益曹操之凶;鲁、葛之谋,长虑远顾,非瑜与羽徼利之浅图所可测,久矣。兵之初起也,羣雄互角,而操挟天子四面应之而皆碎。此无异故,吕布倏彼倏此而为众所同嫉,袁术则与袁绍离矣,袁绍则与公孙瓒竞矣,袁谭、袁尚则兄弟相雠杀矣,韩遂则与马超相疑矣,刘表虽通袁绍,视绍之败而不恤矣,皆自相灭以授曹氏之灭之也。今所仅存者孙、刘,而又相寻于干戈,其不内溃以折入于曹操也不能。则鲁、葛定交合力以与操争存亡,一时之大计无有出于此者。晋文合宋、齐以败楚,乐毅结赵、魏以破齐,汉高连韩、彭、英布而摧项,已事之师,二子者筹之熟而执之固。瑜与羽交起而乱之,不亦悲乎!
〖二七〗
仲谋之听子敬,不如其信瑜、蒙,先主之任孔明,而终不违关、张之客气,天下之终归于曹氏也,谁使之然也?
或曰:操汉贼也,权亦汉贼也,拒操而睦权,非义也。夫苟充类至尽以言义,则纷争之世,无一人之不可诛矣。权逆未成,视操之握死献帝于其掌中,则有间矣。韩信请王齐之日窦融操迟疑之志,亦奚必其皎皎忠贞如张睢阳、文信国而后可与共事。使覈其隐微以求冰霜之操,则昭烈不与孔北海同死,而北奔袁绍,抑岂以纯忠至孝立大节者乎?
故孙、刘之不可不合,二子之见义为已审也。其信也,近于义而可终身守者也。先主没,诸葛遽修好于吴,所惜者,肃先亡耳,不然,尚其有济也。乃其无济矣,二子之惇信,固以存人道于变故繁兴之世者也。
〖二八〗
赤壁之战,操之必败,瑜之必胜,非一端也。舍骑而舟,既弃长而争短矣。操之兵众,众则骄;瑜之兵寡,寡则奋;故韩信以能多将自诧,而谓汉高之不己若也,此其一也。操乘破袁绍之势以下荆、吴,操之破绍,非战而胜也,固守以老绍之师而乘其敝也,以此施之于吴则左矣;吴凭江而守,矢石不及,举全吴以馈一军,而粮运于无虑之地,愈守则兵愈增、粮愈足,而人气愈壮,欲老吴而先自老,又其一也。北来之军二十万,刘表新降之众几半之,而恃之以为水军之用,新附之志不坚,而怀土思散以各归其故地者近而易,表之众又素未有远征之志者也,重以戴先主之德,怀刘琦之恩,故黄盖之火一爇而人皆骇散,荆土思归之士先之矣,此又其一也。积此数败,而瑜之明足以见之;即微火攻,持之数月,而操亦为官渡之绍矣。知此,而兵之所己,与敌之足畏与否也,皆可预料而定也。
〖二九〗
黄权、王累、严颜、刘巴之欲拒先主也,智在一曲而不可谓智,忠在一曲而不可谓忠。奚以明其然也?
张松曰:“曹公兵无敌于天下,因张鲁以取蜀,谁能御之?”诸欲拒先主者,曾有能保蜀而不为操所夺乎?亡有术也。钟繇之兵已向张鲁,危在旦夕,而璋以柔懦待之,夺于曹必矣。与其夺于曹,无如夺于先主,则四子者,料先主之必见夺以为智,知其一曲而不知其大全也,非智也。
四子之于刘焉,豢属耳,非君臣也。焉虽受命作牧,而汉之危亡,风波百沸,焉勿问焉。割土自擅,志士之所不屑事者也。先主虽不保为汉室之忠辅,而犹勤勤于定乱,视焉而愈也多矣。戴非其主而怙之,相依为逆而失名义之大,非忠也。
然则张松、法正其贤乎?而愈非也。璋初迎昭烈,二子者遽欲于会袭之,忍矣哉!君子于此,劝璋以州授先主而保全之,则得矣,其他皆不忠不智之徒也。
〖三○〗
论治者言得言失,古今所共也;而得不言其所自得,失不言其所自失,故牍满册府,而听之者无能以取益。张纮将死,遗牋吴主曰:“人情惮难而趋易,好同而恶异,故与治道相反。”斯言抉得失之机于居心用情之际,闻之者而能悟焉,反求之寸心,而听言用人立政之失焉者鲜矣。
夫人之情,不耽逸豫,天下无不可进之善;不喜谀悦,天下无不可纳之忠。然而中人之于此,恒讳之也。乐逸豫矣,而曰图难者之迂远而无益也;喜谀悦矣,而曰责善者之失理而非法也;反诸其心而果然乎哉?偷安喜谀,一妇人孺子之愚,而远大之猷去之。讳其偷安喜谀之情,则利害迫于身而不知避。其迹刚愎者,其情荏苒;急取其柔情而砭之于隐,然后振起其生人之气。而图治有本,非汎言得失者,令人迷其受病之源,而听之若忘也。奋耻自强,而矫其情之所流,虽圣王之修身立政,又何以加焉!
〖三一〗
荀彧拒董昭九锡之议,为曹操所恨,饮药而卒,司马温公许之以忠,过矣。乃论者讥其为操谋篡,而以正论自诡,又岂持平之论哉?彧之智,算无遗策,而其知操也,尤习之已熟而深悉之;违其九锡之议,必为操所不容矣,姑托于正论以自解,冒虚名,蹈实祸,智者不为,愚者亦不为也,而彧何若是?夫九锡之议兴,而刘氏之宗社已沦。当斯时也,苟非良心之牿亡已尽者,未有不恻然者也。彧亦天良之未泯,发之不禁耳,故虽知死亡之在眉睫,而不能自已。于此亦可以征人性之善,虽牿亡而不丧,如之何深求而重抑之!
彧之失,在委身于操而多为之谋耳。虽然,初起而即委身于操,与华歆、王朗之为汉臣而改面戴操者,抑有异矣。杨彪世为公辅,而不能亡身以忧国;邴原以名节自命,而不能辞召以洁身。蜀汉之臣,惟武侯不可苛求焉,其他则皆幸先主为刘氏之胤,而非其果能与汉存亡者也。然则彧所愧者管宁耳。当纷纭之世,舍宁而无以自全,乃彧固以才智见,而非宁之流亚久矣。季路、冉有,聚敛则从,伐顓臾则为之谋,旅泰山则不救,而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一至于大恶当前,而后天良之存者不昧,祸未成而荏苒以为之谋,圣人且信其不与于篡弑,善恶固有不相掩矣。
且彧之为操谋也,莫著于灭袁绍。绍之为汉贼也,不下于操,为操谋绍,犹为绍而谋操也。汉之贼,灭其一而未尝不快,则彧为操谋,功与罪正相埒矣。若其称霸王之图以歆操,则怀才亟见,恐非是而不为操所用也,则彧之为操谋也,亦未可深辠也。试平情以论之,则彧者,操之谋臣也,操之谋臣,至于篡逆而心怵焉其不宁,左掣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