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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部分

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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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嗣复托宦官讽文宗以召用李宗闵,而文宗欲量移之。计其为辞,不过曰:是固陛下宰辅,流落可矜而已矣;抑不过曰:是盖李德裕之以朋党相抑,李训、郑注之以邪佞相陷而已矣。夫德裕之所逐,固无可辞于小人;而训、注之所排,岂必定为君子;抑问其昔居辅弼之任,所建立者奚若耳。若夫无益于国,而徒尸显秩,则已概可知矣,其党固不能为之辞。而但以曾充宰相,遂不可使失宠禄,将天子以天位任贤才使修天职,而止于屈者伸之,邑郁欲得者怜而授之,是三公论道之尊,仅如黄叶以止儿啼矣。
    嗣复曰:“事贵得中。”洵如其言,亦以平二李之不平,使无偏重而已;其以平其不平者,各厌其富贵利达之欲而已。天子无进贤退不肖之权,但为群臣谋爵禄之去留以消怨忌,是尚得谓天下之有天子乎?况其所谓得中者,只以渐引小人而挠善类邪!宋徽宗标建中之号,而奸邪遂逞。无他,其所谓中者,夫人欲富贵利达,两相敌而中分之谓也。上无纲,下无耻,习以成风,为君子者,亦曰是久处田闲,宜为汲引者也。朋党恶得而禁,士习恶得而端,国是恶得而定乎?

    ◎武宗
    呜呼!士生无道之世,而欲自拔于流俗,盖亦难矣。文宗凭几之际,李玨等扳敬宗子成美而立之,仇士良废成美,立武宗。武宗立,玨与杨嗣复以是窜逐,于是而李宗闵之党不容于朝,政柄之归必于李德裕,此屈伸之势所必然者也。德裕即无内援,而舍我其谁?固非一枢密杨钦义之能引己也。然德裕终以淮南赂遗腾交通之名于天下后世,而党人且据以为口实,虽欲辞托身宦竖之丑而不可得。前此者,崔潭峻、王践言皆能白德裕之直,然则德裕之于中人,不能自立坊表以不受磷缁,亦已久矣。
    夷考德裕之相也,首请政事皆出中书,仇士良挟定策之功,而不能不引身谢病以去。唐自肃宗以来,内竖之不得专政者,仅见于会昌。德裕之翼赞密勿、曲施衔勒者,不为无力,夫岂乐以其身受中人之援引者乎?然而唐之积敝,已成乎极重难反之势在内则中书与枢密相表里也;在外则节使与监军相呼吸也,拒之而常在其左侧,小不忍而旋受其大屈。践言与于维州之谋,潭峻藉宣郑覃之命,德裕固曰吾不为宦者用而我用宦者也。杨钦义之内召,无所屈节,而以宝玩厌其欲,德裕固曰此以待小人而使忘机,非辱也。吾行吾志,何恤于硗硗皎皎之嫌疑乎?然而以视君子立身之大防,则终玷矣。
    生斯世也,士君子之防,君且毁之,不可急挽也,则抱有为之志欲抒于国者诚难矣。然则如之何而可哉?洁己无可羡之赀,谋国无偏私之党,以君命而接之以礼,秉素志而持之以正,进不触其深忌,退不取其欢心,俟时以得君,而无求成求可之躁愿,庶其免乎!乃德裕功名之士也,固不足以及此也。以德裕之材,当德裕之世,勿容深责焉,可矣。
    二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女子小人滔天之恶,所挟以为藏身之固者也。
    唐之宦官,其势十倍于汉、宋。李辅国驱四十年御世之天子如逸豚而莅之。其后宪宗死焉,敬宗死焉,太子永死焉,绛王悟、安王溶、陈王成美死焉,三宰相、一节度、合九族而死焉。庖人之于鸡鹜,唯其操弯刀而割之也。文宗垂涕而叹,自比于周赧、汉献而以为不如,郁郁饮醇酒以成疢而崩,其凶悍之锋,不可向迩也如此。以为神策六军在其指掌,故莫之能制,是已;而未尽然也。当其时,节镇林立,大臣分阃,合天下之全力,以视六军豢养之罢民,岂不相敌,而奚惴惴焉?及观仇士良之教其党曰:“天子不可令闲,日以奢靡娱其耳目,无暇更及他事。”然后知其所以殴中材之主入于其阱而不得出者,唯以至柔之道縻系之,因而驰骋之,蔑不胜矣。
    夫耳目之欲,筋骸之逸,狎而安之,顺而受之,亦曰此人主之所应得,近侍之所宜供者耳。于国无损,于事非专,即不以为彼功,而抑非可为彼罪也。乃当其骄横著见,人主亦含忿不堪而思翦涤。俄而退息于深宫,则娱乐迭进,而气不觉其渐平矣;稍定焉,而姁姁嫟嫟、百出以相靡,竟不知夙忿之何以遽蠲也。气一往而衰,安望其复振哉?
    凡变童稚女、清歌妙舞、捐烦解愤者,皆其戈矛鸩毒之机也。正人端士沮丧而不得以时进献其忱,则皆废然返曰:出而与吾谋屏除者,入而且与之欢笑,吾恶能胜彼哉?徒自诛夷贬窜而弗能摇动之也。未有不缄口息机,听其孤危而莫恤者也。则臣非其臣,兵非其兵,狎媚旦进,而白刃夕张,莫能测焉。至柔之驰骋至刚,绰乎其有余矣。
    然则群奄之势重邱山而弑逆相寻也,岂恃神策之孤军哉?恃此而已矣。汉、宋之闇主受制于家奴者皆此;而唐之立国,家法不修,淫声曼色,自太宗以来,漫焉进御而无防闲之教,故其祸为尤酷焉。口鼻非藉之不安臭味;肢体非藉之不宜清蝡;烦劳菀结非藉之不能穆耳而愉心。林池鱼鸟、书画琴弈、张弧怒马,各有所嗜,而皆能为夺情息怒之媒。机械之张,烈于疆秦,密于曹操,彼以刚争,此以柔制,虽欲如周赧、汉献而不能,果不如矣。人主而能知此,则勿曰宦官之恶不可扑也。以一念之无欲,塞滔天之横流,有余裕矣。然而知之者鲜,能之者尤百不得一也,是以难也。
    〖三〗
    河北三镇之不戢也,岂其富疆足以抗天下不可制哉?唐无以制之耳。卢龙之乱,陈行泰、张绛相继拥兵以胁节钺,张仲武起而讨之,问其所有士卒几何,合军士土团千余人而已;问其兵食所出,则仰给于妫州以北而已。卒如仲武之料,幽州下,叛人得。然则唐果制胜得理,以天下之力,举三镇如拾芥耳。而终困于不能者,庙谟不定,诸帅离心,且逆党私人奔走京国,贿赂行于廷臣,皆为张皇贼势以劝姑息,嚣张不辑,乱其成谋也。君暗臣偷,视蕞尔之叛臣,莫之能胜,而曰河朔习乱已久,人心难化。恶!是何言也!
    刘稹阻兵擅立,李德裕决策讨之,是已;而复曰:“但得镇魏不与之同,则稹无能为,”何其视镇魏之太重也!张仲武既以卢龙归命,拊镇魏之背矣;何弘敬、王元逵非有田承嗣、王武俊之枭桀,即令纳稹赂以阴相唇齿,而朝廷宣昭义问以临之,又岂敢北不畏卢龙之乘其后,南不畏宣武之逼其前,西不畏河中之制其腋,显相抗拒,以党逆而蹶兴哉?战即不力,亦持两端以视势所趋耳。然则刘稹既灭,移弘敬、元逵于他镇,不敢违也;召弘敬、元逵以赴阙,不敢拒也。彼虽骄蹇而惛瞀,抑且念昔之负固以长子孙者,不死于天诛,则死于帐下;何如束身归阙,席富贵而保后昆。部曲虽或嚣张,帅心弛而气亦颓矣。威可服也,恩可怀也,张仲武之令图可羡,刘稹之狂谋可鉴也。区区数州之土,两竖子尸居其上,而曰终难化也,德裕之于此懵矣。乃遣重臣输悃于二镇曰:“河朔自艰难以来,列圣许其传袭,已成故事。”则既明输左券,授以不拔之势,俨若敌国,此言出,后其可追哉?
    泽潞,王土也;其人,王人也;镇魏亦非北胡南蛮自为君长之国也。镇魏可,泽潞奚其不可?又何以折刘稹而服泽潞之人心乎?夫镇魏西扼壶关、东连曹、郓,南一涉河而即汴宋,中原之堂奥也。横骨颐中,而欲食之下咽也,必不可得。唐之所以一乱而不可再兴,皆此等成之也。德裕苟且以成一时之功,曾不恤祸结兵连之无日,习之难化,岂在河朔哉?在朝廷耳。武宗听之,诏二镇曰:“泽潞一镇,与卿事体不同。”言不顺,事不成,呜呼!唐终不可为矣。
    〖四〗
    杨弁称乱河东,逐李石,结刘稹,而其所恃者,纳贿于中使马元实。实归,大言于廷曰:“弁有十五里光明甲。”以恐喝朝廷,徼求节钺,李德裕折之而后沮。以此推之,凡唐之藩镇,类以数州之土,一旅之众抗天下之威,而朝廷僶俛以从其欲,非兵力之果疆也,皆贿也。非李德裕折元实之奸,则弁之纳贿亦揜而不著,史氏亦无从记之矣。
    贿行于中涓,而天子慑;贿行于宰相,而百官不能争;贿行于省寺台谏,而天子宰相亦不能胜。前此之讨淮蔡、讨平盧,廷议纷然,唯恐兵之不罢者,此也;德宗窥见其情,厚疑群臣,孤愤兴兵,而中外坐视其败者,亦此也。唐之乱,贿赂充塞于天下为之耳。凡三百余年,自卢怀慎、张九龄、裴休而外,唐之能饰簠簋以自立于金帛之外者无有。虽贤者固不能保其洁清,特以未败露而不章,实固不可问也。藩镇之叛,峙若敌国,相惎若仇雠,且唯以金钱贸中外之心,而天子不能自固,况州郡群有司之废置哉?
    盖唐自立国以来,竞为奢侈,以衣裘仆马亭榭歌舞相尚,而形之歌诗论记者,夸大言之,而不以为怍。韩愈氏自诩以知尧、舜、孔、孟之传者,而戚戚送穷,淫词不忌,则人心士气概可知矣。迨及白马之祸,凡锦衣珂马、传觞挟妓之习,熸焉销尽。继以五代之凋残,延及有宋,羶风已息。故虽有病国之臣,不但王介甫之清介自矜,务远金银之气;即如王钦若、丁谓、吕夷甫、章惇、邢恕之奸,亦终不若李林甫、元载、王涯之狼藉,且不若姚崇、张说、韦皋、李德裕之豪华;其或毒民而病国者,又但以名位争衡,而非宠赂官邪之害。此风气之一变也。
    乃唐之率天下以奔欲崇货而迟久不亡者,何也?朝士以贿而容奸,逆臣亦以贿而自固,志气俱偷,其欲易厌,故称兵犯顺者,皆护其金穴以自封,而无问鼎登天之志。其尤幸者,回纥、吐蕃唯以侵掠为志,浸淫久而自敝,亦无刘渊、石勒之雄心。斯以幸存而已矣。使如宋也,三虏迭乘以压境,岂能待一迁再迁三迁而后亡哉?贿赂之败人国家,如鸩之必死,未有能生之者也。
    〖五〗
    杀降者不仁,受其降而杀之不信;古有其言,诚仁人君子之言也。虽然,言各有所指,道各有所宜,不揆其时,不察其故,不审诸顺逆之大义,不度诸好恶之公心,而唯格言之是据,则仁人君子之言,皆成乎蔽。仁蔽而愚,信蔽而贼,不可不辨也。
    所谓杀降不仁而无信者,为两国交争,战败而倒戈,与夫夷狄盗贼之胁从而自拔者言也。或党恶之志固不坚,或求生之外无余志,则亦生全之,或且录用之,而蠲忿怒以予维新,斯允为敦仁而崇信矣。刘稹之叛,郭谊为之谋主,及夫四面合围,三州已下,稹守孤城而日蹙,谊与王协说稹束身归朝,稹既从之欲降矣,谊乘其懈杀之以自为功,武宗与李德裕決计诛之,夫岂非允惬人心之公恶者以行大法?而司马温公讥其失信。其信也,非其所以蔽而愚且贼者乎?
    乱人者不殄绝之,则乱终不已者也。怀以仁,而即乘吾仁以相犯;结以信,而即怙吾信以相欺者也。而唐藩镇之乱,率因此而滋。自禄山为逆以来,拥戴之者,岂果侥倖其主之成大业,而己为邓禹之效尺寸哉?人挟好乱之心,而嗾其主帅以为逆魁,以弋利于己。故李宝臣、薛嵩、田承嗣首自反噬,而果获分土拥尊之厚利。盖当劝乱之日,已挟自私之计。上胁朝廷。下睨其主,流血千里,主族亦赤,无非可罔利之左券。而朝廷果以姑息而厚酬之,位兼将相,泽及子孙,人亦何惮而不日导人以叛逆哉?卖主之腰领以求荣,主族夷而已诧元功。计当日之为藩镇者,侧目而寒心,自非狂騃如刘稹者,未有不以杀王协、郭谊为大快者。频年身膏原野之鬼,与痛哭郊原之寡妻孤子,固且不怨稹而怨协、谊。故二贼伏诛,而后武、宣之世,藩镇无叛者。既有以大服其心,而裨将幕僚,知无他日幸免侥功之转计,则意亦戢,而不敢导其主以狂狺。杀一二人而全天下,仁也;杀无恒之人以行法,信也。高帝斩丁公,而今古称其义,况躬为逆首者乎?
    且刘稹既从谊、协之谋以欲降矣,谊可容,稹独不可降乎?杀降者,谊也;杀谊者,所以杀杀降者也,而何尤焉?唯项羽施之于敌国之赤子,李广施之于解辫之夷狄,则诚恶矣。未可以为反覆倾危之乱人引以求曲宥也。施大仁,惇大信,各有其时,各有其情,各有其理。以一言蔽千古不齐之事变,适以自蔽而已,君子所弗尚也。
    〖六〗
    宦者监军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统禁兵于内而天子危。监军之危封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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