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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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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他叭嗒叭嗒远去的两只泥脚,我的客人都好奇他的忙碌。照理说,他在城里有房子,有退休金,自己做生意还赚过两笔,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来此搞得一身泥脏水臭?搞得老婆满腔怨气以至每次见客都要开一场控诉会?他是想发财吗?好像不是。凭他一位叔叔的局长身份,他在城里随便开个什么店,帮个什么工,也少不了这一份收入。相反,他在这里给东家诊鸡病,给西家送菜秧,到处指导杀虫和果树接枝,完全是个义务的农技推广机构——能发出个什么财?他还养了条大洋狗。那畜牲大如一头小牛,立起来有人高,一天要吃一两付猪肺,害得他老婆三天两头就去集镇找猪肺,光是车票钱和猪肺钱都不知赔了多少——有这样发财的么?
  连农民也觉得他不可思议。
  在这个时代,人们可以理解财迷、酒迷、舞迷、棋迷、钓迷、牌迷乃至白粉迷,就是很难理解一个农迷。人们看见健身的大汗淋淋,会说那是酷;看见探险的九死一生,会说那是爽;但看见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务农,肯定一口咬定那是蠢。同样,人们看见粉丝们为台上偶象一掷千金,看见股民们在交易所血本无归,都会觉得正常。看见余老板玩农活哪怕小赚不赔,也会觉得疯人院没上门锁。
  余老板忙得连电视都不看,从不知道哪个明星怀孕了,哪个明星离婚了,哪个明星打官司了,哪个明星的性取向有变……这在很多人看来,当然是问题更为严重。他简直是信息时代的白痴一个。他敢不承认?
  这个时代的好些道理,没法与余老板说。


60 一师教


  茶盘砚有个雪娥嫂,信基督教。她残了一只眼睛,但犁田打禾什么都做得,历年来交税费最全,完成摊派工最早,还收养了一残疾少年,比男人还勤劳,比干部还义道。
  她第一次见到我,就愤愤批判唯利是图。她说村里有一富户,做什么都斤斤计较,让出几分山给村里修路,算起钱来也心狠手辣。他就不想想他一窝六七个娃崽是怎么长大的?——雪娥嫂是指当年大集体的时候。不是靠那时候的大集体,不是靠那时候见人有一口饭,他一大窝娃崽还带得大?现在倒好,他娃崽大了,也揣着大票子了,就事事要个等价交换,就朝集体的碗里吐唾沫了!
  雪娥嫂对大集体的辩护,使我想起了自己的北欧之旅。当时一路看过去,瑞典、丹麦、挪威、冰岛等国家的国旗都是十字旗,可见基督教为它们立国之本。恰恰是在那一片教堂林立的氛围里,国家奉行社会高福利政策,把所有国民从摇篮管到坟墓,颇有教门之内的平等之风。我一直暗暗猜测,那里的国策其实是宗教的延伸和放大。
  不说北欧,还是回头来说雪娥吧。我最初以为她是个什么干部,其实她连组长也没当过,只是有话就要说,是个嘴巴直通屁眼的直肠子(雪娥语)。她的最高荣誉是当过一回劳模,但她一听说要去市里开会,就吓得在柴山里躲了两天,让干部们找不着。后来不得已去了,但经常紧张得出汗,横着一只独眼,噘着一张嘴,很不快活的样子。
  她回来后悄悄告诉我,她进城上台讲话的时候,不知道讲什么好,只能背诵干部写好的稿子,但说的与想的完全是两码事。她一边说着全靠各级政府的关怀,一边想着全靠仁慈我主的关怀;一边说着今后要好好学习国家的法律和政策,心里说的是今后要好好学习《圣经》……“我心里要说的话,主是听得到的。是不是?主是不会怪我乱说的。是不是?”她这样说。
  我这才知道她是基督徒。
  “你读过《圣经》吗?”
  “只听过一点点。”
  “你会唱赞美诗吗?”
  她捂着嘴笑,“直喉笼唱不转,唱得像鸭叫!”
  “你怎么想到要入教呢?”
  “基督教好呵。基督就是一杆公平秤,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道理有十分,你就不能只讲九分半。”
  这个解释倒也简单,而且还经典。
  “跟你说,我八年来没有吃过一粒丸子,我老公八年来也没有吃过一粒丸子。”她是指家人健康不用吃药,如此“奇迹”的“见证”,实在值得她自鸣得意。
  我这才知道,洋教传到这里来以后,已经有些变性,洋中带土,似旧实新。改良教规之一,是信教者不求医。这倒是很对山里人的胃口——他们本就对医药费的高涨深深发愁。改良教规之二,是信教者不吃别人家的饭。这也很对山里人的胃口——他们对日益繁重的人情礼节早已不堪重负,一接到请柬,就如接到罚单,满脸客气之下是满心焦急。基督教的传播,大概很大程度上正是依托了这一类助人省钱的招。
  基督教在这里也叫“耶稣教”,因读音之误,还有“耶师教”或者“一师教”一类异名。信教者也有“基督和尚/尼姑”或者“耶师和尚/尼姑”乃至“一师和尚/尼姑”一类俗称。人们对洋教的出现说不上有多大的反应。看见教徒们偷偷地串门聚会,大家觉得那就像党团员政治学习,过组织生活,无非也是劝人向善,倒也不坏。有些人入教以后心静了一些,少了些伤肝炸肺的焦躁,身体颇得补益,也不是没有可能。
  教徒们只是在某些细节上引来非议。比如说,当基督和尚可以吃肉,只是不可以吃血。这是不是专拣好的吃?不戒荤腥也能当和尚,也太舒服、太便宜了吧?又比如说,有个教徒抬猪时断了草绳,不去另外找草绳,反而跪到路边祷告上帝。另一个教徒没法把手扶拖拉机发动起来,不去检查油路和气门,反而跪到路边祷告上帝。大家都觉得可笑:基督菩萨未必那么神通广大,还能把断草绳接起来或者把死机器发动起来?
  贤爹最反感的,是耶师教居然宣扬“普天众生皆兄弟姐妹”:“呸,爷就是爷,崽就是崽!一千年也莫想变!一万年也变不了!怎么成了兄弟呢?宝伢子胆敢没上没下,老子一巴掌把他刷到墙上去!”
  宝伢子是他儿子,不久前信上了耶师或一师。听老子这一骂,他吓得在外躲了两天不敢回家。
  有一天,宝伢子带着三个陌生的后生,一律西服革履,骑着摩托一溜烟来到我家。陌生人自称是邻县的中学教师,专程前来拜访我。他们在阶前坐下,翘起二郎腿,接过茶,接过扇,对端茶的主妇看都不看,更顾不上说一个谢字,开口就大谈这个世界有三重天和九重地;谈地球大一点不行小一点也不行,只能这么大;谈光速慢一点不行快一点也不行,只能这么快……把我说得云里雾里。
  其实,他们不是科学院院士,不过是基督徒,刚才的开场白不过是赞美上帝创世的奇妙,目的是劝我入教。他们接下来历数入教的好处,包括癌症病人不治而愈,哑巴可以说话,瘸子可以跑步,连做生意都财源滚滚,总之有百利而无一弊。这在我听来,有一点推销减肥茶和壮阳药的味道,有一点非法集资的味道。
  我说宗教确有静心养身之效,比如中国佛教与道教……没料到我一提佛教就惹恼了来客。个子最高的一个冷笑着打断我:“你这还是马克思主义,太过时了!太可笑了!我问你,一个人有几个父亲?难道一个人可以两个父亲?三个父亲?四个父亲?……你也不想想,你是好几个父亲生下来的种么?”
  这是个很雄辩的比喻,把其它假父亲统统给灭了,独尊基督的意思很明白。
  “保罗前不久也说过,要尊重伊斯兰教,尊重印度教……”
  对方显然不知道保罗二世是谁(当然更不会知道路德、加尔文、J·拉辛格等等):“那些狗屁话你也信?他们长期吃官家饭,中极左思潮的毒太深了,只会贪赃枉法,祸国殃民,什么事也不会干,将来只能统统下地狱!”
  “那你总知道布什吧?布什总统也去清真寺……”
  “那是外交策略呵,你懂不懂?就像在战场上打仗,有时候需要冲锋,有时候也需要伪装,需要埋伏。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我同他们谈不清,甚至没法往下谈。每次刚说出一句,就被他们打断,被他们七嘴八舌地堵回来。在这几个毛头小子面前,我只能洗耳恭听,只有接受大批判的份——幸好他们还无权动武,否则肯定把我当“圣战”对象,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气不打一处来。
  我轰他们走。“出去!去!”妻子不知我今天为何这般粗鲁,端着一盆刚炒好的板粟,看看我,又看看他们。那几个人都脸上挂不住,神情立刻软下来:“韩先生,我们再交流交流吧?”“你并不了解我们,再听我们解释一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交个朋友。我们还有好多问题要请教……”
  我还是拂袖而去。
  我后来看到,他们出了院门以后还不走,在门口交头接耳一番。其中一个在墙根撒了泡尿,另一个打了一阵子手机。大概终于商定了新目标,他们这才骑上摩托,一溜烟朝公路方向而去。
  ————————…——————
  德国学者韦伯曾认为新教伦理是资本主义的动力,并有西欧现代史为证。但北欧恰好也构成了一个反证:新教伦理也能孵化出社会主义或半社会主义。


61 非典时期


  2003年春夏之际的非典时期,我是在乡下度过的。从电视里看,全国似乎进入了战争状态,只差没全天滚动式地播送国歌和战争动员令了。但乡下人对这种紧张不以为然。“什么非典呢?不就是人瘟么?”照他们的理解,鸡有鸡瘟,猪有猪瘟,人当然也难免人瘟,这事古已有之,没什么奇怪,哪用得着兴师动众?
  贤爹还另有解释,说真命天子上台时都有一难,今年总书记刚上台,有非典这就对了,就证明真命天子不假了——依照他天人感应之说,似乎人们还得敲锣打鼓庆祝一番才对。
  干部们去山口设卡,去集市收缴野生动物,还上门上户检查打工返乡者的体温……他们忙着忙着,总算把气氛搅得有些紧张。一天夜里,四面八方陆续响起了鞭炮。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一打听,才知道是山那边有一个哑婆子突然开口说话,称这次人瘟发作,阎王爷要收走三万性命,因此各家都得烧香三炷,燃炮三通,否则人畜平安不保。这个哑婆子差不多是第二政府,甚至是超级政府,其天宪一旦下达,就被人们口耳相传。
  村里几个党员找到村长,说赶快打开广播吧,要大家快去买鞭炮。
  村长有点犹豫:这是不是搞封建迷信?
  党员们急了,说你前不久带着我们学“三个代表”和六个“文明”(他们没记清到底是几个),学得我们的脚都肿了。学了这么多,总得要点实际行动吧?总得为大家做点实事吧?驱瘟送鬼,保境安民,党支部还不冲在最前面像话吗?……
  这一说,村长才下了决心。
  我后来听到的各种鞭炮声,就是村长广播动员群众的结果。
  这事搞得乡政府不大体面。乡干部大多是大学生和中专生,承担着普及科学和破除迷信的职责。贺乡长立刻气冲冲地找到村长:“政府讲了这么多你们不听,一个哑巴婆子放个屁,你们就当圣旨。不是搞迷信活动吗?”
  “礼多人不怪。放点鞭炮……不碍事吧?”村长觉得事情并不严重。
  乡长更气了:“放鞭炮有卵用!你要是命里有,不放鞭炮也不会死。你要是命里没有,放再多的鞭炮也白搭。你也是个党员,怎么一点科学都没有?”
  村长觉得这话在理,面带愧色,立即打开广播器传达最新指示:“各家各户都听好了!建伢子你尤其要听好!谁说哑婆子说话了?你们要她到我面前来嚎几声看看!还是贺乡长讲得对,要讲科学,放鞭炮没卵用。你要是命里有,不放鞭炮也不会死。你要是命里没有,放再多的鞭炮也白搭。你们不要听了风就是雨,屎不胀尿胀,尿不胀屁胀,听信那些烂嘴巴的谣言……”


62 青龙偃月刀


  何爹剃头几十年,是个远近有名的剃匠师傅。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算一下,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他说起码要九百个脑袋,才够保证他基本的收入。
  这还没有算那些一头红发或一头绿发的脑袋。何爹不愿趋时,说年青人要染头发,五颜六色地染下来,狗不像狗,猫不像猫,还算是个人?他不是不会染,是不愿意染。师傅没教给他的,他绝对不做。结果,好些年青人来店里看一眼,发现这里不能焗油和染发,更不能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就打道去了镇上。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头的时候,在几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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