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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部分

李碧华作品集-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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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稚的喊声:“我不愿意到日本去!” 
  母亲痛苦地一再哄着: 
  “好孩子不要哭。” 
  她牵着她的手,来到父亲的书房座前。 
  她实在有点怕父亲。 
  虽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风范,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显牙和她的兄弟姊妹们,往往离他远远的。——一旦那么接近了,非比寻常。 
  大清皇朝其实算是“灭亡’”氏 
  因为袁世凯势力的逼人宣统皇帝身不由己,王族们,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蛰伏,一些仍伺机复辟。肃亲王早已看透袁世凯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汉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势力,尤其是在八国联军包围了紫禁城时,单身到神武门的浪人川岛浪速。他用输开的中问话,功服守兵,让他们明白顽抗的结果,终令这富丽壮观的皇宫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后来,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宫门大开了。 
  肃亲王与川岛浪速围坐炉火之旁,笑谈大势,抱负甚为一致,意气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是朝是不会灭亡的! 
  在流亡的工族中,惟有善警,从没死过心。他还打算到奉天,与张作霖共同树起讨袁大旗,不过在他脱离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统皇帝正式把临时共和政府全权移交,等于退位了。 
  善香只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顺,另图大计。 
  他一一显牙格格,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不,是计划的重心! 
  寄寓旅顺的王府很大,楼房是俄式,红砖所造,位于山岗上密林中,房间二十八个。 
  肃亲王的书房在二微 
  “来,跟父三说保重,再见。” 
  她怯怯地,抬起泪眼。 
  这是她生父,一个上百人大家族中的头头。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肃亲王家便是八大世袭家族中占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肃亲王,性格强,具威望,深谋远虑,指挥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饭吧,都靠钟声指挥,齐集在大饭厅,庄严地遵循着守则。 
  她平日总站在角落看他。 
  如今他在跟前,审视这七岁女孩: 
  “哈,显牙穿起和服,果然有点英气。” 
  他沉思一阵,又道: 
  “不过从今天起,我为你起字‘东珍’,希望你到了东洋,能被当作珍客看待。” 
  显牙不明所以,只好点了一下头。 
  “东珍,”肃亲王道,“为什么我要挑选你去?在我子女中,谁有你,看来最有出息。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你和川岛浪速身上。” 
  父亲书房中,法国式吊灯辉煌耀眼,沙发蒙着猩红色天鹅绒罩面,书橱上有古籍、资料、手稿。文献,散发纸和墨的香味,甚至梅兰芳(贵妃醉酒)的上色剧照……,但父亲只递予她一帧照片。灰黯的、陌生的。 
  那便是川岛浪速。 
  一个浪人,对中国东北之熟悉,对满蒙独立之机心,甚至远在中国人之上。 
  照片中的他,浓眉,双目深邃,身躯瘦削,非常书卷气。穿着一袭和服,正襟危坐,远景欣然。 
  “这便是你的义父。他会好好栽培你,策动我大清皇朝复辟大计,你要听从他教导。”为了这个计划,川岛浪速也真是苦心孤指了。他不但与肃亲王深交,还曾蓄发留辫,精研中国史地,即使他年轻时策动过满蒙独立运动不果,但一直没灰心过。他以为“东洋存亡的关键地区,全在于满洲”。满洲。 
  是的,东北一块美好的地土! 
  这也是肃亲王觊觎已久的鸽的。 
  川岛原比肃亲王大一岁,但他灵机一动,便说成同年生人,五奉之为兄,交换庚恰,共结金兰之好。那天,还穿了清朝客卿二品的官服,与肃亲王并排,坐在饰有慈花的日本屏风前合照留念。 
  谁知显泽落在他手中,会被调教成怎么的一个人物? 
  但一切的故事,只能朝前看。事情已经发生了。 
  肃亲王把一封信交给女孩,嘱她代转: 
  “将小玩具献君,望君珍爱。” 
  马车来了,大家为可爱的、双目红肿的“小玩具”送行。 
  一九一三年,她无辜地,只身东渡B本去。 
  王府的院子,繁花如锦,有桃树。杏树、槐树、葵花和八重樱。是春天呢。 
  依日本的年历,那是大正二年。 
  在下关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来后头深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显环,或是东珍,随着这本来没什么情感,但今后必得相依的义父回到东京赤羽的家。 
  他又为她改了名字。 
  这趟,是个日本名字—— 
  川岛芳子。 
  她签著名字,说着日语,呷着味咱汁。 
  川岛浪速之所以皱眉,是局势瞬息万变。 
  在他积极进行的复辟运动期间,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党对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要求,态度强硬,不但中国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凯接受了条款,且龙袍加身,粉墨登场称帝,改元洪宪。 
  大家还没来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声中下台了。下一场戏不知是什么? 
  川岛浪速原意是结合内外蒙古、满洲(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的东北大王国),再把宣统皇帝给始出来……此举需要钱,需要人才,需要军队…川岛芳子不过是个小学生吧。孩子应得的德行调教几乎没有,反而正课以外的熏陶,越来越使她憧憬一个“满人的祖国”。 
  背后的阴谋,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增懂难明。 
  只在校园放小息的时候,跟同学玩耍。 
  男孩的头发都给剃去,整齐划一,穿棉布上衣,斜纹哗叽裤子。女孩则一身花纹缎子上衣,紫缎裙裤。 
  小学体操课有军事训练呢。男孩听从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国人为征服目标——如果“进入”了中国,可以吃鲜甜的梨子,住华丽的大宅,中国的仆从是忠心的。 
  小憩时,大家又在玩战斗机的游戏。 
  芳子扮演战斗机,向同学们轰炸,四下所到之处,要他们纷纷卧倒。 
  一个男孩不肯卧倒。 
  芳子冲前,一鸣鸣!隆隆地压住他,年纪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压,大哭起来。 
  “哭什么?”芳子取笑,“战事发生了,一定有死伤!” 
  她的一个同学,忽然狡黠地问: 
  “芳子,究竟你家乡在哪儿?” 
  另一个使附和: 
  “是中国?是日本?吓?” 
  芳子受窘。她的国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为小女孩的负担。 
  她灵机一动,只聪明地答: 
  “我家乡在妈妈肚子里。” 
  然后转身飞跑。 
  跑! 
  ——又跑得到哪儿去? 
  还不是异乡吗? 
  到底不是家乡。真糟,连妈妈的样子也几乎记不起来,努力地追忆。,…·女孩的泪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内打转。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凄惶。 
  远处的体操场飞来一个皮球,落在她脚下,当对方还未走近来捡拾时,芳子蓦地拣起,用尽全身力气,扔到更远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气质,在这些微妙的时刻,已经不自知地,初露头角。 
  她还是跑回川岛浪速义父的身边,别无去处。 
  背后是同龄东洋小子的挪揄: 
  “芳子!若干!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学了。 
  她根本不爱课堂中同游共息的正常学习生活。 
  转了多间小学,换了家庭教师,上着很速规定的日课,日夕被灌输复辟和独立的思想…渐渐,芳子长大了。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国:袁世凯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脑溢血,抑或遭暗杀,总之,川岛浪速等伺机待发,部署举兵的“扶清讨袁”行动,马上失去了目标。如鼓足了气的皮球被扎上一个小孔。肃亲王也郁郁寡欢了好一阵。 
  谁知第二年,安徽督军张勋也发动了复辟清室的运动,才十二天就以失败告终。事情弄得很糟。民国六年虽改为宣统九年,不了了之。 
  他俩的后台,蒙古巴布扎布将军苦战横死了。辗转几年,军费弹药付诸东流,一事无成。美梦那堪一再破灭? 
  即便他落魄了,但—— 
  他还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长至十四五岁。 
  夜里,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着满天星斗。 
  落脚的地方又由东京赤羽,迁到信州松本,浅间的温泉区。 
  星星好像有颜色,密缀在一条宽阔的黑腰带上,有黄色、蓝色、银色、红色……,她盯着它们,良久,一种孤寂无聊的感觉扰乱了少女的心,思绪不定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还有我呢!我一定要为祖国做点事!”以此自勉,又再热血沸腾起来。川岛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花。 
  她有机心、肯吃苦、任性安为、大胆而有主见。 
  但那天噩耗传来了。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学校的插班生,在学校的纪录并不好,高兴就上课,不高兴就溜课,我行我素。 
  浪速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自课堂逃出来,跟校里的勤杂男人聊天,嬉笑,打发时间,但不予甜头。 
  “芳子!” 
  只见义父神色凝重,心知有异。 
  他搂搭着她的肩膊。她虽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诉她:“芳子,又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坚强——你父王,二月十七比因为糖尿病,在旅顺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听着。 
  “又”有一个坏消息?是,于肃亲王去世前一个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据说是身怀第十一个孩子,但为了专心照顾肃亲王,喝了堕胎药,结果意外身亡。 
  母亲去了。 
  父亲也去了。 
  自此,她仿佛一点家族的牵挂也没有了。 
  于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伤心。记着,我们要继承你父王的遗志,复兴清室!” 
  说真的,这是她亲人的死讯呀,不过,芳子咬着牙,她没有哭。她很镇定、庄严,如一块青石在平视。默然。 
  幼受训练,芳子已经与小时候有显著的分别了,不再是个爱哭胡闹的小玩具,她是“无泪之女”,等闲的事,动摇不了她。 
  川岛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饶有深意: 
  “大家都在等着你长大成人!” 
  是的,生父壮志未酬,养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绽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赌。 
  虽然自幼成长于动荡不安的乱世。帝制与革命的夹缝,推龄即只身东渡,为浪人之手抚育,她的“骨肉情”几乎湮没了,但还是以肃亲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丧,从而为政治活动销好远大光明之路。 
  亲王的灵柩由旅顺运送至北京,扛灵柩的、诵经的、送葬的、抬纸活供品的、戴孝的,队伍很长。等最后一辆车离开家门出发,到达火车站,整整用了天的时间。 
  亲王葬礼,规格仅次于皇帝。还是有他的气派。 
  奔丧之后,芳子更加无心向学了。便乘机休假。两边往来。长期缺课,校长表示不满,正在有意勒令退学的边缘。 
  芳子并不在乎。 
  她开始恋爱了—— 
  像个男孩子般,穿水手眼,戴帽,骑着马呢。这样的恋爱。 
  不过,她长着一头披肩长发,在马背上,迎风招遥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像其他年青军官、军校候补生、浪人、爱国志士、激进派,以及“黑龙会’减员……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样,曾经登门拜访过川岛浪速,参加过集会,高谈阔论,杨述时局。 
  在天下国家大事之余,男女之间的追逐,却不知不觉地,令这两个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经十七岁,她独特的姓力是一点文人的霸气。——不过,到底是个女人呀。 
  山家亨的骑术比芳子精湛,总是用一个突然的动作,便把芳子抛离身后,然后他缰绳一勒,马蹄起人立,像在前头迎驾。 
  作为军人,策马的花式层出不穷,身体经常离开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马的头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飞驰着。 
  芳子有点不甘,虽然对这男人满心倾慕,却不想差太远了。她也仿效他,身体放轻,离开马背——谁知,失手了。 
  几乎翻跌堕马之际,山家亨急速掉头,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他,向他微笑一下。然后策马直指前方。 
  二骑驰骋半天,方才俄极知还。 
  川岛浪速在浅间温泉的房子,经常高朋满座。 
  在玄关,只见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谁在里头,说些什么,芳子摸不关心。她眼中只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视若无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 
  “明天见。” 
  说来有点依依。芳子突然带着命令的语气:“你不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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