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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部分

李碧华作品集-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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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哄我一场。——我穿古装靓仔吗?呵?” 
车厢中静默下来,没有人再做声了。三个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 
她有点悔意。他也有点悔意。只是,悔什么?是刚过去的一刻?抑已过去的十年? 
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只有单纯易满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满芳菲。 
武龙忐忑地驾着车。耳边尽是那夫妇对话的回响,精神并不集中。 
他凝视着车头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后镜。有些东西啮咬着他的意志。不是愁苦哀 
伤,而是一种控制不了的自恨,一个懦弱的男人,多么无用。他推却了她,以后就不堪 
回首了。所以武龙一直不放回过头去。 
大点的密雨,兜头劈脸地打过来。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悚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车上三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整 
张嘴脸,毗牙咧嘴,死不瞑目。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了。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 
“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 
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精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暴雨狂栖,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 
武龙听着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余情未了。 
一边打呵欠,一边出来当他的司机,胡提绷硬,满目红丝。乍见单玉莲身影,好生 
冲动,突绕过车头,到她身边,企图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么淡漠: 
“我昨晚饮多了一点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后下道命令: 
“站在那儿干吗?开门呀,你不‘开门’,我怎上车?” 
她比他坚强。 
武龙推有开了车门,侍候她上年。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儿去?你不‘吩咐’ 
我怎开车?” 
单玉莲便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态: 
“十时学车、十二时八元朗与我老公一起吃饭。二时半到尖沙嘴上英语会话、四时 
半下午茶、六时前要回到家了,我炖燕窝给老公吃。都记得吗?” 
这便是她的日志了。 
武龙沉默地做妥他分内的工作。每当她到达一处,他便在接下或车上等候。 
眼看这个女人,由一个土里土气的处妹,日渐蜕变,也追上了潮流——暂时是旺角 
或铜锣湾型的,没到达尖东或中环。 
她从来不正视他。 
也有。每当他将要跟她眼神接触时,她早已飞快地转移,只待男人没有留意,方伺 
机看着他。 
其实这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那个人就在前面了,那个人就在后面了,总是隔着无形的墙,思念得明昧不定。 
秋风秋雨,在驾驶学校的门外,她一出来,便见一把硬撑的伞。是一把男人的伞, 
最古朴的黑色大伞,如一张罗网,不见天日,把她接到车上去。 
一路走向停车场,她靠拢一点,他退开一点,结果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还打开车 
门,冷着一张脸,护送她进去。 
见他在凉天里一身是两,单玉莲也有不忍,便叫他: 
“‘你抹干了雨水再走。” 
衣衫尽湿,怎样抹也抹不干。这样湿答答地轮在身上,多半会着凉,因而把声音暂 
且放软: 
“把T恤脱了再抹把。” 
一一然后,她静静地,见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现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地里。她 
搅不清他什么时候一手脱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牵动,他的肌肉是结实而充满力气的— 
—色情的。 
单玉莲的嘴唇有点干燥了。 
心灵上也有悲哀而婉转的牵动,配合着他的手势。眼波悄悄地流滚。 
她实在想抚摸一下,然后控它,俯首咬一口…… 
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觉地舔着唇。 
车子突然开动了。 
武龙说: 
“雨那么大,上不上美容课?” 
晚上,她特别的瞧不起躺在身边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气来骂他: 
“你这人,既不式,也不大。中间还是个‘汝’,你看,水汪汪,软弱得一如女子。 
你真没用!明天你快写信到报上疑难杂症信箱,问一问主持人,该怎么救你!” 
…脚把他掀开,任自洗澡去。 
武汝大觉得对不起她。自己模样又那么可怜,百般扭动,雄风不振。但她今晚上, 
要得太狂舒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别快。不过说到底,还是对不起她。 
他有点脸热。 
唉。这一晚快点过去就好了。 
单玉莲在上美容课时,感觉自己眉目之间,如笼轻烟,如罩薄雾,眼神几乎要穿透 
重妨,穿透镜子,到达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许自己憔悴。 
依循导师教的方法,轻轻地扫着腮红,漫漫地化开于不自觉中,溶于脸色上。 
费煞苦心地装扮,她又觉希望在人间。她新生了。 
即使不着一字,她也要他见到她今天特别漂亮。不必赞美,他的神情自会报告。 
所以一下楼,步履轻盈,笑靥如花。--一定惊艳! 
武龙的车子原停在生果档前,日子久了,那看档的女孩跟他熟络起来,他隔着窗道: 
“一杯!” 
“橙汁。例牌。” 
这个黄衣少女,看来顶多读FZ,无心向学,专攻眉目传情。简直是“单料铜堡”。 
把橙汁递予武龙后,便妖娆地问: 
“哥哥,你的车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 
英伟的武龙,不大自然地搭讪: 
“普通啦。” 
“靓人才驶靓车的,这车是不是你的?找一天来接我放学好吗?我在新记——” 
武龙还在笑,一抬头,见到面如玄植的女人,校化得明亮,神情黯哑。 
她今天很美,但很凶。 
一上车,大力地关上车门: 
“咦?那靓妹长得不错,又青春。横竖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 
武龙没有回答。 
车厢有难耐的寂静。 
单玉莲无由地发脾气了: 
“明天不来上课了!” 
“为什么?” 
“不高兴上就不上!”她赌气地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她咬着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着。 
只得骄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钱去。 
一间一间名店如花园般乱逛。虽没什么品味,不过自各《八卦周刊》的时装专栏和 
彩图上,也得知一九八八年将流行什么秋冬装了。颜色是象牙、黑。铁锈红、灰…她已 
经不是那初踏足贵宝地的单玉莲了。 
感谢这些周刊,教晓一众小姐、情妇、小明星、小艺员……和来历不明的女人穿衣 
之道。只要花得起钱,一身包装好了,谁知道谁是谁? 
但单玉莲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钱呀!名正言顺。总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 
“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还有这条链,包起来。你们收什么咱?” 
签过单后,便指使武龙为她捧一些现成的回去。刚出来,忽见一家店子,橱窗上摆 
设了一件黄色的新装,鲜娇的青春的黄衣——就是那不知羞耻的、对武龙勾引的女孩身 
上的颜色。 
单玉莲冷笑,心想: 
“这款难道靓妹买得起么?” 
便马上不问情由买下来,把武龙起走: 
“你不用理我,现在到‘馨香’告诉我老公,今晚不陪他人元朗。” 
“你们今晚不是要拜寿吗?” 
“不高兴去就不去!”她又负气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武龙耿直地转身走了。 
她在眼角见到他走了。 
一个大男人,捧着一堆秋冬新装上车去。这不是不委屈的。——为什么他只是她的 
“下人”? 
单玉莲立在原地。他走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漫无目的地,眼光注视在某个时装新系列,是一些带子,把女人又缠又绑的设计。 
她永远看住某一件,漫无目的。 
时间谋杀不了,怎么过完这一生? 
好不好豁出去? 
好不好只要他一晚? 
“喂,淫妇!” 
——单玉莲如被针刺,如梦初醒,呵了一跳。 
是谁?是谁?识破了她。 
连忙四下一看,这两个字真可怕,莫不是她的魔鹿回来了? 
身后,有人捧着一大堆时装走过。 
然后是一个男人。 
看不见他长相,只见墨黑的眼镜,挡着半张脸,一问,擦身过去,头发很长,在脑 
后束起来,半望的。 
他穿得很独特,是黑加金。非常伟岸,目中无人。只是很冷漠地向尾随身后的一群 
模特儿留下一句话: 
“淫妇!可以走了吧?” 
出来四五个十分性感妖娆的模特儿:“SIMON!等等!”然后簇拥着他走了。 
啊!不是唤她。 
单玉莲只闻声,不见人,但觉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非常异样的感觉,渴望见到他 
的脸。那是她所不认识的,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不知道冥冥中有些什么秘密,她就是被 
闷在黑棺里头一个无助的弱质。一个男人走了,另一个男人便出现。 
他是谁? 
极目之处,只是一个浪荡的背影。 
似曾相识。 
单玉莲不顾一切地跑前几步,翘首再看,车子已绝尘而去。这众香国的王。 
她觉得自己真是荒淫得可耻! 
但武龙,他并非无心。 
不过他怕,恋爱是一宗令人焦躁不安,而且长期困围的事儿,他不愿意泥足深陷, 
到头难以自拔,他付不起。 
且她是他兄弟的女人。 
他害怕半生因此又再改变了。一个人,哪堪一改再改? 
他到了馨香饼店,代告知武汝大,她不到元朗给太婆拜寿了。 
武汝大也算体谅。 
“由她吧。太婆九十九岁大寿,自然比较尘气,又与她相冲,一定窒她一顿。算 
了。” 
就在自己的店子,时近黄昏,两个男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心事。 
武汝大问: 
“你觉得我老婆怎样?” 
武龙以为他在试探,一凛,便道: 
“没什么。” 
“长得不错,对吧?” 
“不错。” 
“什么‘不错’,简直是‘靓到晕’!唉,老婆太靓头拧拧,老婆太靓眼!” 
“你说到哪儿去呀?” 
“我是怕。”武汝大坦白道:“怕被人拐走。” 
武龙正盘算该怎么答话。他兄弟已拍着他的肩膀——踢起脚来表示情分。 
“我们一场兄弟才说呀,我很担心——啊,我不是怀疑你,你担屎都不偷食的,我 
信你!” 
武龙只理直气壮: 
“担屎当然不偷食,难道你份吗?” 
武汝大沉默地望着他,半晌。 
然后,他下定决心了,不做任何怀疑和深究。他很满足现状,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 
么,于事何补?他非常非常地强调着: 
“幸好,她真够专一,也帮得手,她是不错的了,简直是好老婆!对不对!喂,你 
说是也不是?” 
像逼武龙非答“是”不可。 
武龙对着这满脸期待的好兄弟,逼于无奈,便答: 
“是!” 
听得他这样答,武汝大放下心头大石一般。终于他又得到安慰。 
他把这忠直的武龙领到自己的车子旁,拎出两份礼物来。 
“我老婆不去拜寿,不要紧,这份礼算是她送的,扎到也成了,我会代她说项。不 
过太婆一定留我过夜——” 
然后把其中一份,递予武龙: 
“这一份,是我送给老婆的,你叫她挂念我吧。——看,对待女人,时不时要浪漫 
一下。你得好生学习。” 
把礼物分门别类后,两辆车也就分道扬镳了。 


06 
是夜,九十九的太婆,收到武汝大夫妇送来的贺礼,便到房中试穿一下。武汝大一 
直在门外柔声催促: 
“太婆,快点出来让大家看看是否合心水?” 
他也希望大家接受他们的心意呀。精心挑选了一套黑色暗花香云纱衣裤,手工精细, 
价值不菲。最适合她老人家了。代老婆讨她欢心。 
这位不知就里的老人家,听得是名贵衣物,也就换将出来,年迈半失聪,只应道: 
“呵?洗不得水?” 
她步出堂前,大家的反应是—— 
呀,太婆身上竟是件黑色喀土性感睡袍。肌肤隐隐现现,她童真地咧开没齿的黑洞, 
一笑。这贺和真奇怪,布料少,不该体,却说很名贵。 
武汝大那忆子成狂的慈母率先发难了: 
“仔,你看你,书香世代,好好地又撤出去,近得那狐狸精日久,连太婆也授弄成 
这个样儿,你是不是失心疯?” 
众姐姐也看不起他如此色情狂。 
武汝大含冤莫白。都怪自己一时大意,两份礼物给调错了,谁知有此番后果? 
唉,那收得寿衣似的礼物的小女人,又不知怎样地恼恨化了。 
武汝大一张脸,非哭非笑,僵了一夜。人走不得,心已远扬。不知莲妹如今…… 
单玉莲把身体浸润在一缸漫着花香的泡泡浴中,很久。 
只有在这里,她是可以放任的。屋子这么大,而且是复式,但,只有在这里,可以 
尽情地享受着孤独的荒淫。 
思绪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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