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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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泰问:“车上是他女朋友吗?”
“怎会?”他不屑地:“那个女孩只是崇拜他。”
只见他迷惘地回顾:“我现在在哪儿?”
“屯门公路。”
男子左右张望。忽地自那块石头上站起,他看真点:
“咦?是石碑。”
——一块竖在公路上的“喃无阿弥陀佛”石碑。在车祸频仍的交通黑点,死难
者家属或有心人,会把这样的“泰山石敢当”安放好,叫人见了,默念阿弥,也提
高警觉。王国泰拍了一照,喃喃:
“连石碑也撞倒,看来挡不了煞。”
男子又说:
“‘飞鹰’好贪威,又注重仪表有型,是公主道飞车英雄。这回不知什么环境
——”
才四分钟,又有两家报馆的记者来了,二话不说,马上拍照。基于男性本能,
试图与旁观者尽力抢救。但亦基于职业本能,都想抢到精彩图片好交差,赢对手一
仗。此时,交通警察到了。
大家只能从一些缝隙和颜色,窥看内情。
“没救的了!”一个资深的警察摇摇头,瞧着地面变成小河的血。
王国泰嗅到强烈的腥味。
还有屎尿的臭味,应该是罹难时失禁的。
车祸暴毙的死者,在最痛苦、最突然、最没有准备、最不可置信的情况下丧失
生命,也许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人间呢。
但王国泰记住了“飞鹰”这名字,待会马上去追查他的身世。在行家发现前,
他还逮住那男子,拉到一角继续套问。男子忽地自碎的倒后镜,以手拢发,七分脸:
“——人来了!”警车、消防车、救护车、人声鼎沸。
王国泰只拥有“独家”的六分钟。
然后是各出奇谋各有各做。
拯救人员动用了一辆百吨重的吊臂车,四下亮了大光灯,集中焦点,把密斗货
车给吊起来——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被砸扁的红色跑车,当然TOTAL LOST。 货车一吊起,
消防员马上合力把跑车顶剪开,花了近一小时,才抬出一具血淋淋的、软垂的女尸。
另外那个是司机,胸前被金属插得牢牢的,好似叉烧猪扒。玻璃碎片是全身的
装饰。
头颅削去半边,湿濡濡的脑浆、血液、汗液、大小便……一车都是。手脚折断,
白骨破肤而出,不规则,呈刺状。
身体皮肉翻卷起,混作模糊一堆。
车头的一只黑鹰标志,折翼染血。还挂了几绺猩红头发和头皮。
司机一只眼睛已因头颅被削,顺便爆跳出了眼眶。另一只,无法合上……。
“哇!”忽地传来一声嚎叫:“死得好难看呀!”
是那个男子,他见状恸哭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他飞身扑前,但场面太混乱了。工作人员得排开众人,杀出一条血路。
“不要拍照!”他失控地挡住镜头:“不准拍照!妈的!拍什么——”
挡得了左边,挡不了右边。
但他坚决地,不让记者拍摄尸体惨状。
镁光强悍地闪个不停……。
从前,王国泰再拚命,有时也忌讳拍摄死者正面最恶心恐怖丑恶的死状,但现
在家家都把这些放在头版,他们不煽情便是“落后形势”。
他的镜头宁滥毋缺地对准尸体。
——忽然,那只无法合上的眼睛,眼珠子朝他狠狠一瞪。
王国泰吓得一怔。连忙特写细看。
是一种怨愤、怒目而视,两只眼睛合而为一的抗议。令人不寒而栗。
那眼神,似曾相识。
是——见——过。
他猛回头,找寻那向他提供独家线索的男子。
不知为何,他脱口而出,唤:
“是‘飞鹰’——你——”
“飞鹰”的身影后退,渐冉,脸容十分悲戚。——半生英雄,怎肯如此见报?
不能死在竞技场,却因不相干者冒失的意外,让全城的人,拈着他不能瞑目不似人
形的血照端详?品评?说三道四?他不忿!
“飞鹰”此刻才恍然,他再强,生命消逝却那么脆弱。他失去身体、他的型格
和往绩,从此有谁崇拜倾慕一个短命英雄?——连摄影记者们的闪灯,他也不敌!
本来是一头鹰,才一分钟,他沦落了,化作一个小飞虫。
小虫在闹嚷嚷的人群中和血海中飞过,认回他新死的故身,尚有微温。却非所
属。
“这是我吗?”
“这是我吗?”
“这是我吗?”
小虫恋旧,不肯离去。
从头脸崩裂的那个眼眶缺口飞入,从牙齿全撞脱的破唇飞出,从已扁塌的鼻孔
飞入,从重击撕扯成洞的胸腹飞出,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入,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出。
……
眷恋不去。
这晚,所有港闻版突发记者,包括王国泰,都因“失职”被老总责骂。不知如
何,拍得的现场车祸照片,但凡死者的,不管自什么角度,都有一片小小的朦胧的
白影,令他的惨状,永不公开。
这是他对自己尊严最后的维护了
流星雨解毒片 「李碧华」
北京回来以后,飞飞就“病”了。
她不知道是头痛,抑或发热,还是肠胃出问题。——总之整个人也不快乐。
她只吃一种药。
便是跑到国货公司,买了一瓶又一瓶的“北京牛黄解毒片”。北京同仁堂出品。
北京。。。。。。谁知道这种糖衣片的效用?它是说牛黄,黄连,冰片,金银花,薄荷,
黄岑,白芷,栀子,大黄,川宆。。。。。。提炼的。飞飞一不舒服,马上吞一片。
——也许她不是“病”,她只是“思念”。四个多月了,每天一睁开眼睛,这
个人的影子无法摆脱,她中了他的“毒”,只有“解毒片”令她同他更接近。因为
他在北京。因为他病的时候,也会吃同一种药。
长此以往,她肯定会吃药吃死的。
飞飞在夏天的时候认识佟亮。
她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十一岁,他爸妈一起去。那时她喜欢的不过是这个城市
而已。今年是她大学最后一年,在投身社会之前,送自己一份礼物。——在大机构
广告部当经理的爸爸,很容易便拿到酒店的五折优待。飞飞决定北京逍遥游。想去
就去。
虽然念的是平面设计,但对长城,四合院,胡同,寺庙。。。。。。的结构特别感兴
趣。
这个夏天,因为美国总统访华的热潮,北京变得很“忙碌”。若不是人事关系,
食住也很紧张。
回想起来,还算好日子:克林顿还没有因性丑闻沦为丧家之犬,她也庆幸去了
一趟长城。
总统到长城参观的那两天,一度局部封锁。他走了,累积的人潮集中起来,一
股凑热闹的傻劲。人太挤了,攀登的时候,被计得摔了一大跤。照相机报销了。几
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扶飞飞下山,一拐一拐,在缆车站附近,公厕
对过的工艺品摊档坐下来。
佟亮飞奔到拉面店子搬来了一张板凳。她浑身的痛。好像扭了足裸,好象闪了
腰,连脖子也转不过来。她怎么回香港呢?
他说:“你要信任我,不要怕!”
他在她的后颈按捏,一按,她痛得五官扭曲,大叫:“是这儿是这儿!”
“我就怀疑是这条筋!”他笑:“好,我逮住它了,你放松,对,放松,不要
理我——你信我——”
他把她的脖子左右轻轻摇动,忽地一下,猛力一托一扭。飞飞听到骨头“咔嚓”
的声音,恐惧地喊:“哎——救命呀!”
“别躲,不要动!”
佟亮命令她。
一个女同学安慰她:“没事,他爸爸是推拿医生,搞治疗的。”
果然轻松了。她把头往后扭动,抬头见到他闪亮的眼睛。他又命令她:“你会
到酒店用热敷,不要涂油。什么油也别用。
——我有一回睡落枕,我爸给我做完,我擦点药油,哗!痛得火烧一样。“
“睡落枕?”她问。
“对,”他说:“人很脆弱,连睡觉也会伤害自己。”又叮嘱:“小心!记住
了。”
目送佟亮与那个女同学,手牵着手,继续登长城。不到几步,他又飞跑上去。
那个晚上她睡觉时,特别小心。她记得不要伤害自己。
三天后,她在王府井新华书店遇上他。
——是他先唤住她的。
“你还在?”
又问:“还痛不痛?”他道:“要不要来我家让我爸做?”
——是他邀约她的。
佟亮住崇文区,离她建国门的酒店不远。他用自行车载着她。车蹬得飞快。她
留意到念外文系的他买了好些电脑书。
她问:“你的电邮?我们交换吧。”
佟爸爸和佟妈妈很热情地包饺子招待她。佟妈妈说:“现在放暑假。把女朋友
也叫来,你们一块玩儿去。”不忘道:“大家练习英语。”
佟亮说:“嘉嘉抽签抽中了出席克林顿演讲会,现在宿舍里晕淘淘呢。每个系
只有十个名额。”
飞飞道:“你没见着克林顿吗?”
“他送北大五百册图书,在捐赠仪式大会上我们见着,我爬树上去了。”
他朝她眨眨眼:“我没嘉嘉虚荣。对男人也没兴趣。”
——是他要当向导的。
他带她到雀鸟市场看斗蟋蟀,坐三轮车在迂回曲折的胡同左穿右插。——如果
参加恭王府附近的三轮车“胡同游”就贵多了,还要付导游的费用呢。还去了梅兰
芳纪念馆。
他又带她去古店林立的大栅栏,那儿有同仁堂,瑞蚨祥,内联升,亨得利。。。。。。。
又去三里屯使馆区的酒吧,遇上他的同学。还去了东华门夜市。
每一个繁华的城市,必然拥有风味小吃的夜市食街。
在东华门一带,黄昏之后,各类小吃的摊档都一字排开。飞飞目不暇接:油茶,
八宝紫米粥,刀削面,炸糕,豆腐脑,烧饼,豌豆黄,小窝头,杏仁茶,灌肠,馄
饨,奶酪,蝗虫,小龙虾。。。。。。 。他关心地:“天气热,卫生条件不大好,逛逛就
是。”
“不,”她说:“既来了,总得尝一尝,要不白来一趟多不值。”
她吃了一碗芝麻酱凉面。还有山楂糕。还喝了酸奶。
过一天,他们到新疆街,大开眼界。这儿有烤羊肉串,葱爆羊肉,羊肉泡饃,
羊肉馅饼和羊肠。——羊肠又细又长又弯曲,“羊肠小径”果然形象。新疆街尽多
回族,一手拎个大大的硬饼吃。
她笑:“新疆PIZZA !”
用力扮不开。非要用蛮力,她不忿。
“这是‘馕’饼。”他指正:“半发酵,所以又厚又硬。”她才又见识了。
最后到“老舍茶馆”看表演,有歌唱,乐器,杂技,和卸灯大鼓。茶馆收费比
较贵。飞飞体谅地挑了几项消费抢着付费。
佟亮自嘲:“弱国无外交。”
飞飞笑:“不要拐个弯儿笑我身体差。”
已经一星期了。太开心了。
那个晚上,她请他到酒店的卡拉OK。MTV画面上有首歌,他唱:“就这样
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
她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
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 ”
她问:“这歌的名字是什么?太凄厉了。”
他问:“你男朋友也在念书吗?”
“不,”飞飞答:“他比我高两班。现在工作了,当一个电影美术指导的助手。
好忙!”
她问:“你的女朋友老呆在宿舍吗?她怎没来看你?”
“男朋友为什么不陪你来北京玩?”
“哦——”她笑:“那是因为,他让我有机会认识你。”
佟亮把脸转向电视上。他说:“那是那英的《征服》。”
“什么?”飞飞一时之间不知他说的,就是歌名。而她也不知那英是谁。
唱到凌晨三点,她忽然觉得很惆怅。她明天要走了。——也许可以再延三天,
五天,但她还是要回香港去的。他不会不明白。
他把她扯进怀中,吻上她的唇。不用搜索,一击既中,好象已经来不及了。
她站起来。
“。。。。。。你送我回房间去吧——”
他看着她。有三十秒,或是三十分钟?他几乎想站起来了。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
佟亮没有让她看出他的挣扎。他生生的把心中一头蠢动的小鹿坐死了。
他平静地说:“再唱一阵,天懞懞亮时,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现在不成吗?”
“不,”他微笑,“坐下来吧。你要信任我,现在到大街上去公安会抓的。”
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泛着一曾淡紫色的光。
她很少在清晨五六时抬头看天空。香港的天空也很少那么美丽。
淡紫渐渐变了,红色悄悄地滲进去,成了紫红。
“来!我们跑跑步,清醒清醒!”
他跑得快,很冲。她跟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