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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李碧华作品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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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不如我死掉好了!” 
  她做势要跳井撞墙之类,不过也不太积极,好等我有捉住她的时间。 
  我捉住她。 
  “相公,我的心很乱……”哗!想不到她一放电,我的心更乱,不知自何处冒涌的 
热血,沸腾了。我把头一昂,像个革命烈士:“你不要怕!你的痛苦即是我的痛苦!我 
谭冠文是君子。随我来!” 
  “到什么地方?” 
  “香港!” 
  我扯着她,一直往山洞里走,不肯稍停,我不要给自己有三思的机会。——这女人, 
一定要到手! 
  奔上一列地铁快速地驶。 
  一上到路面,凤姐诧异:“香港?那么臭的?” 
  我带她到中环置地广场置装去,她的复古装扮挺时髦,故不必费力改造。然后,我 
们上山吃早餐,在朝阳中,享受冷气和热咖啡,光是给她讲解这些,欣赏她恍然大悟, 
那O型的小嘴,已是赏心乐事。中午带她看一场电影,杜鲁福的“情杀案中案”。片中 
的对白:“我是为了女人。我爱看她们,触摸她们,嗅她们,令她们快乐。她们是魔术, 
我是魔术师。”——我于散场后又念一遍给她听,心理攻势,令她感动得无以复加。 
  她变心了矣。 
  看来我也是个不错的调情圣手,不过一直没机会表现吧。看完杜鲁福,我领她嗜一 
客夏日沙律精选,然后黄昏时分挽手于海旁看夕阳。晚上是烛光宴,送了她一支玫瑰。 
  ……以上节目,一般人是分摊数个星期来实施的。但我没时间了。真的,没时间。 
一口气一网打尽。——香港情侣的节目,大概也不出这几项。 
  呀,想起近日有京剧团访港,一看,才是八时半,可以看半场,便飞车至北角,红 
颜相伴,我俩附庸风雅去,而且我也体贴——古老的戏剧表演叫凤姐有共鸣,起码故事 
和戏服都接近她一点。 
  这一晚演出《虹桥赠珠》、《金玉奴》、《小宴》、《龙凤呈祥》。凤姐看得好不 
兴奋,以她那种小村女,怎有机会于大雅之堂得享声色之娱?故她十分崇拜我:如此的 
丰富了她生命中的一天! 
  到她看完了那生旦的精彩演出后,竟雀跃至台前鼓掌。我忙把她拉走。她依依不舍, 
一路的赞羡小生翎子功调情,哼!叫我不是味儿。千辛万苦的带了上来。哦,她心有旁 
骛?哪有如此便宜? 
  晚风中,我与她在避风塘宵夜,喝了点酒,见她酡红的醉容,令我食指大动。忽地 
下了场急雨,我乘势把她带至一间小酒店去。 
  ……一切都是注定的,古往今来,男女之间一旦要“这样”了,必来一场急雨,正 
是个顺手拈来的借口。天公还是造美的也。 
  凤姐果然与我妻大不相同。——她会得呻吟与流泪。 
  为此我雄风大振。 
  简直不舍得就此睡去。 
  直至翌晨七时半,我机械式地如常醒觉,啊,不是自己的床,不是自己的妻——一 
切如幻觉般可怖。更可怖的只因它原来是真的。 
  原来我“离家出走”了一天。我不知妻有没有四处搜索,悬赏缉拿归案? 
  为了这一天的浪漫,我要好好安排后事。 
  “凤姐,凤姐,我送你回家去了。” 
  “不!”她娇慵无力:“相公,我动都不能动,多呆一天才回去。——我舍不得你! 
都是你不好——” 
  唉,真是无奈。她不肯走,难道我以M六十来指吓这个可人儿吗?而且她说“都是 
你不好——”,不,我要把这浪漫的辰光延长。 
  马上把史召来,告知真相,请他代为照顾我“新欢”。另一方面,我要绞尽脑汁应 
对“旧爱”。 
  哈,本人抖起来了,新欢旧爱! 
  史泰龙初来乍见,忙把我拉过一旁:“哗,‘正’!——不过不能放于此地太久。” 
  “喂,我可是认了头的。” 
  “我是说,她没有身份证,出入多不方便,即捕即解。” 
  但时间急逼,我把史引至凤姐跟前,作诚恳状:“这是我的知己好友,史泰龙,他 
绝对是个君子,绝对不会对你有不轨行为,我绝对相信他是个君子。”这样的重点提示, 
他不好意思的吧。在我离开这小酒店前,却听见史在哄她: 
  “凤姐,世界上男人有四种——” 
  当我蹑手蹑足回家时,全屋灯火通明,妻、子、女都在等我,连那有型有款的外母 
大人也在,直似开庭审讯。 
  “——我到朋友家中玩沙蟹,玩到天光。”若无其事地洗脱罪名:“阿史也在。” 
  “我致电甩毛张,他说你和马面陈一起。陈又说你和邓议员。邓又说你和毛,毛又 
说你和麦维他。麦……总之,我连你幼儿园的旧同学也找过了。史不在家,有女人应说 
他清晨被你一个急电召去。” 
  我不语。 
  “你哪儿去?谅你也不敢越轨。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讲真话——说你‘没有’!” 
  外母是五十年代二帮花旦,叫彩凤女。她当年以演西宫名噪一时,如今一把年纪了, 
便在电视台开设一个西宫演技训练班,所以不免仍凤目含威。 
  她劝喻:“冠文,我们都知道你没有,但你要给我女儿一个好解释。你告诉她没有 
吧。——外遇是讲迹象的,你一贯操行甲等,又尊敬女性,知书识礼,从一而终,克守 
夫道,看你面上,又没泛桃花,不见艳光,可想而知始终是正人君子女……“ 
  我捺不住了,妈的,你一生主演西宫,我就偏要你女儿主演一次东宫! 
  “不!我告诉你们,我另结新欢。“ 
  此语一出,我为自己打破玉笼飞彩凤的勇气而暗暗喝彩。在这母女二人魔掌下,久 
旱逢甘,怎肯忍气吞声?我狡猾地旁观一切反应。——结果,一家大小,夤夜抛弃了我。 
她们气得跑掉了。 
  我没想到后果,从前揭竿起义的老百姓,必也没想过革命的壮烈呀。冲动过后,回 
去找我的凤姐。 
  谁知——她不在,史也不在了,忽然间我身边的人全消失了。 
  这是本人一手提携来港的美人,怎么不辞而别?是史诱拐她?是她迷惑史?——难 
道本人一点留人的资质也欠奉? 
  我用尽一切方法把史给搜寻出来,电话拨得几乎拨得稀烂。 
  在这寂寞的,人去楼空的不再温暖的家,念到妻儿有外母照拂,但来自明朝,入世 
未深的,一夕缠绵的凤姐,倩谁照拂?莫非是她想上街一逛,为警方拘去,现解往故乡 
梅龙镇? 
  越想越恐慌。 
  史良心发现,终于复我电话: 
  “谭冠,不要怪我,是凤姐自己坚决不回去的!” 
  原来史一时兴到,把凤姐的小说出示,还给她详尽阐述命书。凤姐翻到一百一十五 
页,脸色白得像幽灵。 
  她不想怀了龙种,为村人耻笑。不想千里奔波,长途跋涉,至居庸关,在庙中,见 
四大金刚像,于电光闪闪的暴风雨夜,向她怒视,令她惊吓致病,奄奄一息,到得宫中, 
已玉殒香消。 
  其间的痛苦、寂寞、等待、失望、薄命,她不想一一体现。——她不肯回去。 
  史为什么助她私奔,难道我还不明白吗?史这人有杀错没放过,死鱼也要过刀,何 
况一个楚楚动人,愿托乔木的丝萝? 
  他没义气,自我手中掠去美人。你看,我“江山”都破碎了,美人却误投贼匪,不 
禁怒火中烧,把电话狂掷。马上,又拨电予史: 
  “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她不让我公开。不过,她要在香港立足,不久,便脱胎换骨。谭冠,你放心,我 
会尽知己的义务,不辜负你一番心血。朋友,别了,珍重!”我忍不住又把电话狂掷。 
  爱情多奇怪,人陷入情网,心神恍惚,患得患失。一旦反爱成恨,说时迟,那时快, 
便是片甲不留。 
  我觉悟了,女人都水性杨花,千古不易的道理。哼,我看你一个“灿妹”,又如何 
在这软红十丈立足! 
  自己煮食,三餐公仔面之后,口里淡出鸟来,都是我妻贤慧,人不投降,胃也扯白 
旗。 
  我错了,错错错。只好以油把唇舌漱过,好好赔还不是。 
  外母彩凤女接的电话,她很诧异:“咦,你没有看今天的报章吗?” 
  吓?见报?谁?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心跳加速—— 
  我忙翻遍今日报章,只见娱乐版公布了电视台“健美公主”初赛的三十名佳丽。第 
五号,赫然是我妻马美珠。——不过三天,她就可以混迹江湖,花枝招展,可见她实在 
比我有办法。 
  我苦口婆心:“你已经三十二岁了,何苦与她们小女孩一般见识?你回来吧,我痛 
改前非好了。我们都成年人……” 
  妻平静而稳重:“就因为我们都是成年人。所谓合则来,不合则去,难道本世纪还 
有人肯一哭二闹三上吊吗?——男人有什么好争?你放心,我不会像方怡珍般向公众数 
算你的不是。”她补充:“一个女人翻身,还不容易?咱走着瞧。” 
  “美珠。你看,马美珠——这个名字听来也似用来‘出名’的。你退出吧。那么多 
人认识你。” 
  “不必担心,正因为那么多人认识我。过一阵弄妥了,再来跟你解决那什么离婚之 
类的小问题。好了,我们下午还要到孤儿院访问呢。TAKE CARE!” 
  她总是棋高我一着。还访问孤儿院?岂有此理,自己的儿女也快成了“无父”孤儿 
了。 
  沮丧之余,再细看那批佳丽色相——不看尤可,一见二十八号,真的吗?真的吗? 
这不是我的凤姐是谁? 
  “李凤。十八岁。职业:律师楼秘书。爱好:古曲舞,古典音乐。志愿:环游世 
界……” 
  李凤?我飞奔至史泰龙那办公室。律师楼秘书?我明白了,是史,史助她脱胎换骨。 
他赋予她一切的“身份和背景”,特别是“身份证”。他根本是个超级龟公,把活色生 
香天真纯洁的美女,调理成另一名女人。 
  不久,二人便是城中一对“美丽人物”了。——律师,真的,最晓得走法律罅的便 
是律师。 
  史摊开一份报章在我跟前,权威地评介:“三号,身肥脚重。七号,跑姿过急。十 
二号,分头甚好。十三号,水乳交融。十八号,后劲强横。二十四号,毛色较淡……” 
  我没好气:“史,我服了你。” 
  “谭冠,还有。二十八号,李凤,落脚轻巧。五号,你妻,啧啧,老马识途。” 
  两女于“健美公主”赛事中,拼上了。 
  这陷阱陷阱陷阱——偏我遇上! 
  一生不过外骛一次,弄成如斯田地。我如何再在江湖立足?谁向我倾诉他心底秘密 
以搏我有效之治疗?本人也心病难疗。 
  以后一星期,报上天天有花边。 
  李凤不知如何,因为姿色超群,惨成众矢之的。她乡音未改,既不懂ABC,又未能 
一下子入乡随俗,故与众女格格不入,被目为“招积”。马上,有个漏网消息指出她是 
舞女,报上绘声绘色,有三个妈妈生义无反顾,分别向三份八卦周刊暗示这“灿妹”是 
她们手底下的“女”呢。 
  见妻一天比一天健美娇艳,我不是不忐忑的。回想当年,我中学毕业后,在一家小 
西药店工作,月薪二百二十五元,包食宿——真相是看铺。那时孜孜不倦萤映雪夜读书, 
希冀考上大学便前途似锦了。妻青春少艾,来买药,邂逅了我,我俩花前月下,也过了 
不少甜蜜辰光。蒙她不弃,外母且供我读至大学毕业,挂了牌,妻便委身下嫁。 
  我不是东西!一手把家计会的样板幸福照片给撕个粉碎,想回头时,妻已豁出去了。 
  那一晚,妻着她的小爪牙——我儿来电叮嘱:“爹地,今晚‘健美公主’总决赛, 
妈咪叫你收看。又,不必打电话来恭喜了,因为她会有很多应酬。” 
  你听,八岁黄口小儿会作这种可怖的台词吗?我的爱儿,你接近的数名女性,都是 
无可救药的。可惜你又不是我的人!老子不争气,自顾不暇,无法救你出生天了。 
  只见十五名“健美公主”候选佳丽,穿着那性感的深V型泳装挺身而出,又答问题, 
又表演耐力,展露三围四肢五官,跳健康舞……扰攘一晚,冠军产生了。 
  选美就是这样的了! 
  吾妻,马美珠,三十二岁,艳压群芳,在此起彼落的喝彩声与倒彩声中,登上宝座。 
她满眶激动的眼泪。 
  虽然年纪身世已是“皇后”,但仍是大众的“公主”。——她赢给我看! 
  李凤,那“曾经一度”的女人,她却落选了。赛后,有人见她痛哭失声,数度晕厥。 
  我怎会不明白?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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