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2期-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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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腔》一书中,平凹把他此前已形成的小说特色又一次体现出来,特别是经历过《高老庄》一书后,这些艺术特色继续深化和纯化,在《秦腔》中达到新高度和深度。他完全摆脱了小说可能有的既定程式,用一个半痴半癫的农村青年的口,来讲述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村夫野老和身边琐事,这是再也普通不过的生活,再也普通不过的人物,但那种真实、真切和真挚,精确到了不差分毫的程度。农民的柴米油盐,酸甜苦辣,农民的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妯娌间的你长我短,兄弟间的争多论少,祖一辈的坚持固守,不变初始,子一辈的不循旧套,自走新路,孙一辈的放浪形骸,百无禁忌,土政治家的明争暗斗,土企业家的精明算计,土商人的歪门邪道,土文人的酸腐油滑,以至于孩子生下来没有屁眼,鸡孵出来的是三只腿,蛇钻进人的嘴里,种种奇闻,桩桩怪事,全都在小说里一一呈现,在乡间这块土地上可能有的和已经有的,几无遗漏。而在这种密不透风的叙述中,我们感受到的不仅仅是那种我们已经熟悉的,几千年来一成不变的许多似乎僵固了的事物,更惊心动魄的是渐渐发生的令人心神震颤的变化。流行歌的入侵与秦腔剧的式微,造田淤地的冷落与市场商贸的火爆,乡村的青年男女流向了城市,城市里的五花八门浸润了乡村,农村依旧是往日的农村,农村再也不是往日的农村,一个让我们永远依恋的永远亲切的、实实在在的农村,一个让人心悸的不可逆止的变化着的真真切切的农村,被平凹的笔,固定在纸面上,犹如用刀刻在石碑上一样,永远地难以磨灭了。聪明智慧、勤劳淳朴、谦恭礼让、英勇无畏,还有狡黠欺诈、奸滑懒惰、愚昧固执也同时固定在纸上,也铭刻在了石头上,像颜真卿家庙碑一样述说着功德,像姚伯多造像碑一样叙述着虔诚,也像张猛龙清颂碑一样述说着劳作,我们的后人也许会像研究曹全碑一样,从那字里行间寻找和考究着20世纪末到21世初的这样一段平常而又异常、普通而又特殊的乡村生活。
贾平凹是用一种大散文的笔法来写小说的,是一种源有所本的继承,更是一种独立特行的创新。说他继承,是因为中国古代小说早已开创了这种描绘普通日常生活的先例,到了明末清初已达炉火纯青之境;说他创新,是因为在21世纪初,在人们读惯了故事情节为小说的主要叙述方式的风靡之中,他却用一种几近极端的鸡零狗碎的散文笔法来呈现时下农村的生活形态和农民的生存方式,但质朴得一如生活,密实得一如岁月,把白描一法发挥到了极致,弄出了新奇的面目。在《高老庄》中,我们还看到过情节的大起大落,大开大阖,而在《秦腔》中竟几乎呈现了全程的平稳浩荡。在《高老庄》中我们还感觉有疏密不当的不和谐之处,而在《秦腔》的50万字中,你竟然没有感觉磕绊,甚至那喜丧大事中的采购清单,繁文缛节的礼仪,村委会上支部书记的干巴干燥的长篇讲话,承包工与村委会的协议合同,秦腔的历史渊源、传统剧目与表演行当冗长的流水账式的介绍等等,你也不觉得突兀和累赘,甚至你觉得缺了这样的笔墨,仿佛就会少了生活的本真。
我以此忆及贾平凹往日的一些生活片断。朋友要结婚了,他主动请缨作司仪,几天前就撰写主持词,把乡间婚礼上的说笑逗趣化入城市生活的情景之中,像相声演员一样说学逗唱,弄得整个婚礼仪式笑声鼎沸。事后被戏称为中国第一主持人,称其风头之健盖过了独霸天下多年的赵忠祥。朋友的母亲过生日,除了三叩九拜的一整套陈规旧俗,还请一班秦腔演员,摆开自乐班唱到昏天黑地,平凹就住到朋友家里看热闹,与老寿星和祝贺者一同尽情享受寿诞喜庆。女儿要出嫁了,半年前他就给文友们打招呼,到时不准行礼,只要赠字,整得一帮写字迷各显神通,自吹自擂,婚礼还没开始,先把个喜来大酒店变成了婚联评比大赛舞台。鞭炮齐鸣,管乐高奏,彩带飘荡,彩雨纷飞,新郎新娘花枝招展地依照一套传统程序行进,新上任的老泰山跑前跑后,忙得连整衣服的工夫都没有,穿旧了的夹克衫敞开着,皱巴巴的裤子吊拉着,被人用红墨水把脸抹得像个猴儿屁股,还一桌一桌地敬酒,引起的笑浪能掀倒大厦的房顶……贾平凹永远保持着一个普通人的天真之心,永远保持着对世俗生活的热切和笃爱,所以,尽管平日住在省城,但对乡村生活保有的这份关注,就像连着母体的一根脐带,永远供给他作品中所需要的源源不断的营养……
让我特别震惊的,是贾平凹对秦地语言的运用,几乎以臻绝唱。秦地农村的词汇、句式、语气、甚至说话时的情调、气韵,都传达得不差分毫。一句话能说得一波三折,一段话能说得千流百转,秦人说话时的聪明智慧,幽默诙谐,意味无穷,机趣横生,被他表现得波谲云诡,出神入化,他的那支笔简直就是一根魔杖,普通的农村用语在这支魔杖的耍弄下,直如高山流水,一路泻来,形成了无数深潭,溅起无穷的浪花和水珠,一汪水上有几只蚱蜢,再一汪水上有几只蜻蜓,又一汪水里有几尾蝌蚪,还有一汪水的石头掀开来,会有一只小螃蟹惊慌地逃离……这种叙述千变万化,烟雾缭绕。加之,小说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叙述角色又是一个神经质的似痴似癫的主儿,因而又把秦人语言中和神秘文化中固有的夸张性、曲折性以至神秘性、诡异性发挥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毫不夸张地说,我还没有看到过秦地语言在作品中能达到如此平实而又丰富、本真而又生动的程度,真是曲尽极致,叹为观止。从这个角度上讲,我又要说角度了,这部书使用的语言将会像石碑上的文字,会永久的凝固下来,一如语言的化石,即使语言的流动性再大,在这个历史时期的经历着继承与创新、蜕变与吸纳的秦地语言形态会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当然,我仍有遗憾,就像平凹已往的农村题材小说那样,他为了忠实于农村生活的质地,过多地频仍地去写屎尿,去写蛆虫,去写其它秽物。固然这是真实的,甚至是文学作品离不了的。但是可以控制,节俭,可以污而不秽,可以肮而不脏,这种描写,宁可失之于欠,不可失之于滥。
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为,《秦腔》是一座碑。平凹50岁生日时,我曾撰书一联相赠:日月风云五十载,多角度体察了世间真味;诗文书画十七卷,全方位描绘出心中宏图。如果说平凹过去的不少作品是他创作道路的里程碑的话,《秦腔》将是他为自己树立的一座崭新的而空前高耸的碑石。
普希金曾经写过一首诗题作《纪念碑》,他自视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自信走向那儿的路径上人很多,青草都不会生长。
我所以永远能和人民亲近,
是因为我用我的诗歌,唤起人们的善心,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我歌颂过自由,
并且还为那些没落了的人们,祈求同情怜悯。
呼唤善心,为弱者祝福,深怀同情,饱含悲悯,这是作家应有的共同襟怀,更是所立碑石稳固与否的根基之所在。平凹在《秦腔》后记中自言对这次立碑惶惑不安,这是故作谦恭之词,还是确然心有惴惴,相信读过此书的人都有自己的判断。
父亲的魅力
■ 刘耀仑
这标题是父亲给我的,在亦真亦幻的梦中。
父亲2002年10月1日(农历八月二十五日)辞世,距他的生日重阳节只差14天。他未等到83岁的这个生日便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回来,都是在我的梦中。这3年,在梦中见到父亲至少有11次。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均如真真切切的往日。他还是那样,让我感受着最纯真的最无条件的父爱和温暖。梦真好,给我现实中不可弥补的弥补,给我甜润多情的回味。这梦,是上帝创造的,不,是父亲特意为我营造的。
父亲是普通的农民,也有魅力么?回答是肯定的,至少在儿子——我的心目中是如此。父亲不是名人,可实实在在是位真人、善人呀,世间一切不都因为真、善而美,而有魅力的么?父亲字信谷,名德良,是大别山南麓英山县英太寨脚下的一位山民。脸庞周正,慈眉善目,正直厚道让人一目了然。他们往往不被人们注意,因为太普通太平凡了,普通得像陕北高原的一粒沙,平凡得像大别山麓的一滴水,然而当您细心地走近打量,会发现他们骨子里渗透出不事言语的忠厚、善良、纯朴、勤劳、刻苦、奉献。祖国少不得这样的公民,社会少不得这样的劳动者。
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得过感冒。80多岁的高龄吃得香,睡得香,视觉、听觉也很好,唯一见衰的是背驼了,记性差了。老了,也闲不住,总要到田里转转,山上看看,做点什么。田里回来带一箩猪草,山上回来带一捆柴。不做事就不自在,劳作是他的需要,是他的快乐,是他生命中须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是他实现自我价值最直接的途径。他勤俭并不是刻意追求什么境界,但客观上最自然地显现了廉以养德勤以修身的古国风尚。他只知道这世上的一切财富都只能通过自己的手辛勤劳动才能获得,才算可靠,他压根不会想到此外还有别的手段。80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劳碌不停,磨出了双手老茧,磨出了满脸沟壑,磨出了一身硬骨,磨出了一副好体魄,也磨出了支撑一生的意志和坚韧。本来他还可以多活些年头的,不幸摔跤中风,卧床一些日子后去世的。在最后的18天里,我一直陪侍在他的身边,做儿子应该做的事。这是我在省城工作29年后,在他身边待得最长的一段日子,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
旧社会家境贫寒。祖父母生子女四人,父亲排行老大。父亲十二岁时,祖父眼疾,无钱医治失明。年少的父亲从此挑起了家庭的生活重担。多么渴望读书的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龄的孩子上学,自己则日复一日不停顿地劳作在田间地头。这不仅仅是体力的早支,更是心灵的刺激和煎熬,他常常看着天发呆,流泪。十二岁就用牛犁田,拐弯时得把犁提起转向,人小力弱,他只好用稚嫩的肩膀扛着犁尾艰难地磨过来。熬到十七八岁,抓壮丁的事来了。父亲兄弟仨,三丁抽一,父亲年长成为首选,被五花大绑抓到了乡公所。他想逃跑,用反绑着的手去迎割镰刀,双手割得鲜血直流。逃跑时,夜黑心急,滑入冰冷的水井。乡丁抓住后又是一顿暴打。可怜我的祖母颠着小脚找族长,哭诉家中少不得这个唯一的劳力,讨保,才救回了父亲。
从小干农活,磨练了父亲的本领,犁耙耖样样皆会,打草割谷件件皆通。解放后,他长期当生产队长,大概就是他对农活门道的全面熟悉。小时我见过父亲开荒地。乔木、灌木、荆棘、野草、藤蔓相互交错,大石头小石头穿插其中,在这样的地方开荒种地其难度、强度可想而知。但见父亲一点也不在乎,眉不皱,手不乱,从容对付。对乔木用斧,对灌木、藤蔓用刀,对根根绊绊则用锄。他的手有厚厚的老茧(不戴手套,也不可能买手套),左手按住荆棘,右手挥刀呼啦啦一气大砍,转眼一片荆棘乖乖倒伏脚下,露出新生生的地面来。这景象才真的叫勇往直前披荆斩棘摧枯拉朽!我没有赞叹,但我从心底为父亲的无畏、力量、本领所折服。
解放后父亲炒过铁。这炒铁不是做生意,而是造铁。炉火熊熊,锤声叮当,汗水常流,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当掌钳的师傅。这师傅不好当,既要吃苦,又要有相应技能。父亲还放过河。放河都是邻县霍山、潜山、岳西这些地方。出去往往好几个月才能回来。每次回来,父亲把用血汗换来的钱,从捆绑着的裤腰带里取出来,喜滋滋地让母亲和我清点。这是劳动成果的展示,也是让我与母亲同享喜悦。小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放河,父亲也不对我讲。不知是他的疏忽,还是有意的回避。长大后,我才知道放河是极需勇气、技能又极有危险的活儿。山区的大树砍伐后,削皮锯成丈把长的一截截原木,在河边堆积如山。等到暴雨时节河水猛涨,再将原木推入河中。这是借河水冲运木材。急流、漩涡、险滩、暗礁几乎无处不在。木材不可能全部顺当地顺流而下,不少需要人推拨钩拉。推拨钩拉者便是放河人也。出行于暴雨洪水之时,劳作于急流险滩之中,说是玩命并不为过。父亲的放河,原来干的就是这个。
父亲还有一门手艺:砌匠。一生除了农活,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