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9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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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情难却,我钻进子修的车。对车我是外行中的外行,除了常见的几种,别的我都叫不出名字,更不知道它们的贵贱。子修这车是银灰色的,看上去有些小巧,我问他什么牌子,他说是日本的富士。我说,怕要二三十万吧?他笑了一下,说,还得再加一倍。我在心里咋了一下舌头,哪能用穷人的见识去估价富人的生活呀。子修不太爱说话,默默地开着车。这让我不好受。
我说,你经常去绍兴吧?
介子修答,记不清次数了。
鲁迅故居也经常去吧?
也记不清次数了。
我笑起来,子修也在笑。
我心想,你已经去过那么多次了,还陪我去,这不是很难受吗?早想到这一点,我应该自己去。因为我有经验,单位上每当有客人,都没人愿意去陪,那些所谓的景区,实在由于去的次数太多而心烦了。客人因为好奇,什么都要细细看,慢慢走,这就让陪的人双倍地心烦。心烦却又不能表露,还要时时做出热心的样子,那就是三倍的心烦了。这么一想,我这不是自讨没趣吗?我想把这想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看子修如何回答。但这无疑太下作了,人家好心好意的陪你,你竟然故意让人家为难。
我说,我还记得《秋夜》里的前两句话: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介子修说,我学写作的时候,把鲁迅的所有文章的开头都抄了一遍:北京正是春末,也许我过于性急之故罢,觉着夏意了,于是突然记起故乡的细腰蜂。那时候大约是盛夏,青蝇密集在凉棚索子上,铁黑色的细腰蜂就在桑树间或墙角的蛛网左近往来飞行,有时衔着一支小青虫,有时拉一个蜘蛛。青虫或蜘蛛先是抵抗着不肯去,但终于乏力,被衔着腾空而去了,坐飞机似的。这是《春末闲谈》的第一段。
你和我一样啊。我高兴地说,但我抄的不是鲁迅的文章,我抄的是所有我喜欢的文章。我最喜欢的开头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黄的天色黑下来了。室内有股闷热之气。我除了抄开头,还抄那些写爱情的段落,因为我老是写不好爱情。
说到文学上的事,子修的话多起来。他说鲁迅的小说他最喜欢的不是《阿Q正传》也不是《狂人日记》,而是《铸剑》,读了好几遍。他无比感慨地说,宴子敖替眉间尺报仇,为什么非要用眉间尺的头,他另外找个人头不行吗?我说,这有两个说法,一个在小说之内,另一个在小说之外。宴子敖必须吸引大王走近大金鼎,才有机会斩下他的头,这就需要眉间尺的配合,如果不是眉间尺的头,而是一个随便什么人的头,他不但不会唱歌,而是要告密了,这就报不了仇。小说之外的说法,是鲁迅在《无花的蔷薇之二》里的一句话,他说,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鲁迅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是绝不会想到用别人的头去替代眉间尺的头的。
介子修说,我喜欢第一种说法。这篇小说本来是非常残酷而又血腥的,但读起来,又处处是幽默,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是啊,的确是篇好小说。
不知不觉间,到绍兴了。鲁迅故居门前那条街正在改造,任何车辆都不能进去,只能停在咸亨酒店门口。已经不是鲁迅写的那个咸亨酒店,而是一个三星级的宾馆。
鲁迅故居、鲁迅陈列馆、三味书屋,三处,我们先看陈列馆,最后是三味书屋。子修一点一滴,非常详细地给我讲解,估计专业导游不及他十分之一。因为他是上虞人,对当地风土人情了如指掌。对先生的著作又是熟读数遍了的。可惜我记不住那么多,如若不然,就用他给我说的逸闻趣事,就可以写出一本书来。我上小学的时候从家到学校有四里路,原以为鲁迅故居离三味书屋也应该有三里四里,没料到只隔了一条小河,距离不到100米。鲁迅刻在课桌上那个“早”字,如果不是为了给父亲抓药,肯定是不会迟到的。还有百草园,想象中,怎么也有好几亩地,那么丰富,那么富有诗意,其实不过是一小块菜地,也就七八分地吧。八十年代初土地下户的时候,分到我头上的稻田是一亩七,旱地三亩八,在土地稀少的地方,差不多是个小地主了。
感觉这一天过得相当快。从三味书屋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子修说,还有点时间,干脆到兰亭去看看。兰亭这个地方,不大像一个旅游景点,有些野趣,更像一个乡村。在书法展览馆,各个时期的大家作品琳琅满目,但我能认得的字却没有几个,我对书法也是一窍不通。他不知道,我到任何地方游玩,是最怕认字的,能背诵的诗词还能“认”几句,别的嘛,它们认得我,我认不得它们。子修一幅幅讲给我听,好在哪里,坏在哪里,让我大开眼界。
第二天在乌镇,我因为对茅盾的作品读得太少,更是不敢开腔,全是靠介子修说给我听。他没有半点勉强,更没有半点不耐烦,我庆幸昨天在车上没把那种想法说出来,否则太伤人了。
回到杭州,我想请介子修吃饭,耽搁了人家两天,实在不好意思,而且经过两天的接触,觉得这人够朋友,没有一点商人的影子,倒像一个真正的文人。介子修抱歉地说,他没时间了,公司有非常重要的事等着他。他说他也还想和我聊聊,但的确不是一般的小事,非他回去不可。
分手的时候,介子修笑了笑,说,郑老师,我见过的编辑记者也不少了,你是唯一没有和我谈怎么做生意的人。我说,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啊。他说,可有些人和我在一起,谈来谈去都是怎么才能赚大钱,名片上印的至少也是省级作协会员,可没有一个人和我谈小说诗歌,所以这两天,与其说是我陪你,还不如说是你陪我,我好久没有这么愉快了,谢谢你。我说,你可不能这么说,开名车,住别墅,这些我也想的,只是想也白想,没那福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
介子修哈哈大笑。
宾馆里住进来一个从贵阳来的旅行团,我们是老乡啊,他们一张嘴还没说话我就知道了,因为贵阳人的口腔里有一股酸味和辣味。
我忙问导游:游览的项目中有没有岳坟?
导游说:岳坟?
我说:怎么了,就是岳飞同志的坟。
导游说:那叫岳庙。
我说,管它叫什么,岳坟不是在岳庙里吗。
导游说:有的,我们有这个景点。
哪一天?
就明天呀。
太好了。我说我交点钱,明天跟她的团一起去。她小声说,行是行,但你不能跟别人讲。
正好这时穆有见打电话来了,说太对不起了,明天她要到上海去,不能来陪我了。我立即说没关系,我已经联系好了,有一大帮老乡陪我哩。
早上我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灵隐寺。我心想,灵隐寺离岳坟不远,大概是从灵隐寺出来后再去岳坟。可从灵隐寺出来,导游却带着我们去“梅坞问茶”。我问导游什么时候去岳坟,她说,下午去。我旁边的人说,上车睡觉,下车看庙,你还没看够哇,庙有什么看的?我说,我就想到岳坟去看看。导游说,下午她把我们带到岳庙后,她就不进去了,大家自己看,现在一般旅游团都不去岳庙,没什么好看的。我心想,别人不想去是别人的事,我想去,我是一定要去的。
所谓的梅坞问茶,不过是向游客推销茶叶,导游也顺便找一点小费。真要问茶,应该三两个人自己邀约前往,见山问山,见水问水,见木问林。
我们被带到一个茶场,先每个人泡了一杯,然后抬出几筛茶叶,不但价格昂贵,而且质量也没超市里的好。但总有人上当,似乎来都来了,不买一点是不好的。而这买茶叶的人,回去后十有八九要被人嘲笑的,那么孬的茶叶也要买,说明根本不懂什么叫好茶。买好茶叶,倒回八盘岭吃午饭。已经能望见西湖了,而且这时已经是两点多钟了。我高兴起来,心想马上就要去岳坟了。坐上车后,导游说,好了,大家都吃好了,现在我们去胡雪岩故居。我心里凉了一下,我说,怎么还不去岳坟?导游说,还早,从胡雪岩故居出来后就送你们去岳庙,岳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景点。我不满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应该自己打的去。导游说,你不想看胡雪岩故居呀?胡雪岩可是大财主呀,清朝末年的红顶商人,好好去看看,回去后做生意。
好发财啊。车上的人都嘿嘿笑,说到发财,有谁不笑?只有我觉得应该先去岳坟。
到了胡雪岩故居,我一下就迷惑了,我来干什么呢?我对复杂的东西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一个商人,家宅这么豪华,豪华到了只能以复杂来呈现的境地。占地十亩八,修了十三楼,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明廊暗弄,曲里拐弯,款款用心,对一个在阡陌陋巷里住惯的人,首先担心的是会不会迷路。走了两个地方,我就感到简直是在迷宫里走,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门进来的,将要从哪个门出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么多房子,它们到底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深宅大院。太深了,深不见底。胡雪岩娶了十三个老婆,不用怀疑的,十三个老婆个个如花似玉。在这幽深之所,花朵也会早早地凋谢吧?胡雪岩一个人浇灌不过来的话,凋谢得更快吧?房子很密,天井并不是很宽的。宅子里各种木雕、石雕、砖雕、灰雕,每一件都是艺术品,连雨漏、挂钩、门环也是上等的青铜工艺。一些在现代人生活中已经消失的词汇,原以为只有在古典文学里才能找到,在这里却比比皆是,如堂、阁、轩、榭、亭、台。不少大饭店的包房也爱用这些字取名,但名不副实,就像卖艺的人取个好听的艺名而已,刚开始还让人新鲜,摸仿和重复的一多,就没什么意思了。一缕阳光射进来,正好照在廊沿上,朱红的雕花木窗一扫暮气,泛着深沉光辉,当初豪华的容颜似乎正在回来。大家都觉得这景致非常好,纷纷留影以作纪念。在如此深幽的院子里,阳光也是稀罕之物。走到芝园,我终于有一种逃出来的感觉。芝园有一个大鱼池,池中的红鲤鱼,已经习惯了游人喂养,看见有人过来,便聚成一团,摇尾摆鳍,讨好卖乖。我正感慨有奶便认娘,我的电话叫起来。
是阿军打来的。他急急地说,郑老师,你在哪里?你的机票已经买好了,还有两个小时就起飞,早上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一个也打不通。我说,不是二十五号的吗?阿军说,你没有说二十五号啊,你不是说在杭州呆五天吗?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呀。从我到达那天算,的确是五天,可我的意思,却是从第二天算起,因为那天已经天黑,不能算一天。江浙人的精明真是处处可见,连计算时间也要打折。但机票已经买了,我不能不轻轻地招手,作别西湖的云彩。
在机场,送我的仍然是阿军和小郭。阿军问我去了哪些地方,我说能去的都去了,就是想去的地方还没去。阿军说,留一点、留一点,下次再来,一次全都看完,下次就不想来了。我暗想,下次再来,还有特别想去岳坟的心情吗?没有心境,即使去了,也会是另外一番感觉。也就是说,我永远永远去不了我想去的那个岳坟了。
最后的守望者
■ 李布衣
1
月亮像块长了霉的蛋糕,昏黄模糊地沉浸在夜空的薄雾之中,寂寞幽怨地注视着梦境中的山川河谷。号子门上的铁栅栏泛着青色的寒光,凭借走廊的灯光在墙壁投下清晰的冷影。抖擞的秋风从小窗口窥视着枯坐在床板上的福生,窃窃私语一阵便消失进迷茫的夜色,去打探人世间的又一个隐秘。
喧哗了一天的柳林镇,缩进了黑夜的硕大的子宫,在恬静中沉睡,留下了几只惺忪的街灯,眨着醉汉一般迷蒙的眼,猥琐地遥望着二十里外那座大城市投射到天穹上的一片亮丽。远处偶尔传来的夜行列车驶过的隆隆声如缕缕天籁。镇西头伫立的打桩机形单影只地凝视着自己颀长的身影在田野上茕茕孑立。
福生的双眼透过小窗口,无神地逡巡在黯淡的的夜空。不知道杏花和小锁睡了没有,想到了儿子小锁,福生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只令人作呕的蒜瓣鼻头。这是个杂种!福生在心里第一千次、一万次地重复着这句咒语。他恨这个小蒜瓣鼻子,更恨杏花任由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