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2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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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倪，最近怎么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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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倪，还没当头儿呢，就对我官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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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倪，今晚加完班，得送我啊。我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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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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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睫毛一闪一闪的，就像扇动翅膀的小蜜蜂；歪着头，小巧的嘴巴噘着，像是雨把芭蕉淋了，又像是月儿把星星丢了，一副人见人怜的样子。语调是那种细细的软和软软的细，像跳动的音符，在缠绵的五线谱上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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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对她的感情本来已经封冻，因此一时被盖春风的反常弄得匪夷所思，他根本就不知道，此时的盖春风早被董青远玩弄得清醒了许多。其实知道不知道不打紧，要紧的是倪志宽不是唐僧，也不是泥塑的罗汉，是个生理、心理都十分正常的青春期的青年，死寂了的春心如何经得起盖春风如此这般的煦暖的温度，于是心儿又像严寒过后冰雪融化了的湖面，又荡漾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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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的心儿荡漾，盖春风的心儿也荡漾，双方心儿一荡漾，这关系就一如干柴遇烈火，十分神速地发展起来了。两人不但单独去了迪厅，还下了馆子，看过电影。下一步，如果再稍微发展一下，就完全可以拉手了。当然迪厅里跳舞时不是没有拉过手。拉手和拉手不一样，拉手由于意图和背景的不同而表现出迥然不同的感觉和体会。爱情背景下的拉手，心儿像百花盛开，用一句流行歌词表达就是“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而包括在迪厅跳舞在内的拉手，和自己的左手拉右手没什么区别，什么花都没开，再怎么荡也悠悠不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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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倪志宽和洪福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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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拥有爱情的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这话是哪位哲人说的，倪志宽早已记不得。初恋中的倪志宽觉得这话简直就是哲人对他量身下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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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不久，倪志宽和盖春风快速上升的爱情就像跳闸了的电梯，搁在那里不动了，不但不上升，一切似乎都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生了变化。盖春风突然对倪志宽冷落起来了，就像那年的季节，从夏天直接进入了冬天，没有给秋天一个表现的机会，已经是满目萧然，苍山负雪了。事情发生变故的现实背景是，英俊潇洒的侯镜亮迈着富有弹性的步伐来机关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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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对侯镜亮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也像那年的季节，冬天刚过，还没触摸到春天的呼吸，就直接进入了夏天，释放着火一样的热情。侯镜亮大学期间学的是经济管理专业，和盖春风在市委党校读函授的本科专业相同。侯镜亮还业余给社会上不少私营企业搞策划和培训，企业界的朋友很多，被几家企业戏称“编外经理”，到底在企业拿没拿分红，谁也不好过问。盖春风爱上他不是为这个，这根本就不成为理由。理由是，侯镜亮比倪志宽多了几分率真、坦诚和纯朴。更重要的是，与董青远相比，侯镜亮尽管不及董青远的睿智和善思，但却比董青远多了几分洒脱和锐气，再套用综合值的算法，侯镜亮至少相当于董青远的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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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和相当于董青远三倍的人共同走向婚姻，才算彻底把董青远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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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倪志宽实在接受不了如此严酷的现实，有次科室就剩下了他俩，他直言不讳地质询：“小盖，　你……你……你还是党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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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说：“是啊！你不也在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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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说：“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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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说：“那是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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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说：“你是不是有些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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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一副纳闷的样子，说：“过了，什么过了？同志之间有什么过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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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惊异地发现，盖春风说这话的时候，脸都不红一下，不但没红，而且睫毛高挑，眉宇间似乎凝结着难以解开的疑惑和不解。那样子，仿佛他倪志宽这个阶级敌人在无中生有地侵犯她这个共产党员。换句时髦的话说，好像是一个地痞流氓侵犯一个时代女性的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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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心里暗骂，这个臭婊子简直他妈的不要脸了。他本来想啐她一口，让唾沫星子糊她一脸，但唾沫在口腔里山呼海啸了一番，最终还是“咕嘟”一声全部吞进了肚子里。因为他意识到，照盖春风这个态度，再质问下去未必是好事，让机关的同志知道了，以为他倪志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栽面儿的只能是自己，而盖春风未必有皮毛之损。也就是说，弄不好，只能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刚才，盖春风连同志这两个字都抬出来了，机关里固然应该提倡干部之间互称同志，问题是如今机关里都不怎么互称同志了，称兄道弟呼姐喊妹这种江湖味道已经悄然成为一种时尚。互称同志，其实是在有意拉开距离，说明盖春风一口否认了他俩的关系是恋人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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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倪志宽“哈哈哈”地笑了，笑得爽朗而又开心的样子，说：“小盖，你不过，是我过了，对同志，我这种口气是不对的，不对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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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也笑了，说“没事的没事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那意思，仿佛倪志宽无意中犯了个本不该犯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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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继续爽朗地笑着，说：“你说的没错，这是毛主席的名篇《反对自由主义》里的话，我应该活学活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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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一场本来会一触即发的恶斗，似乎在谈笑间烟消云散了。事后，倪志宽躺在集体宿舍，失眠了一晚上。自己明明被这个臭娘们耍了，却要装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可见自己在机关混，还有许多路需要走。痛定思痛，就想，这个盖春风十六岁高中毕业进的机关，混了这么些年，怎么就会变成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毒之花呢，回头一想，她这么几年还真没闲着，入了党，在职上了函授大专，现在又在职攻读市委党校函授班经济管理本科专业，而且领导对她的赏识度远远超过了他们当秘书的，说明她的确不是等闲之辈。他觉得自己要在机关混出点样子来，还得学学这个王八蛋呢。但是，自己毕竟为了这个狐狸精，空相思了一场，未免有些心不甘，他必须逮个机会，换个比较恰当的方式，问她“十万个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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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连一个为什么还没问呢，他就赶紧把这个念头收回去了。因为有次机关加班赶材料，干完活已经是晚上九点，大家去酒店吃夜宵。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是要随时为领导代替喝酒的，于是，席间，他就不失时机地坐在了洪福坦局长身旁，替洪福坦喝了不少别人敬上来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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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对于盖春风给洪福坦敬上来的酒，倪志宽一抢过来，还未把酒杯搭到嘴边，洪福坦却说：“小倪，代酒是有规矩的你懂不懂。今天加班，其实小盖同志最辛苦你知道不知道，你们那些稿子，她又是打又是印的，她和你们不一样，唯一一个……女同志的酒，我今天是要喝的。”其实洪福坦要说“唯一一个工人同志的酒”的，但他说成了女同志的酒，说工人，就有点伤自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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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场的不止盖春风一个女同志，但大家都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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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已经感觉到了，但她装做什么话都没听到，只是下嘴皮轻轻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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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尴尬的要数倪志宽，当哈巴狗没当到地方上。尴尬就尴尬，反正当秘书的免不了尴尬，这是广大秘书工作者最大的悲哀。有位秘书出身的领导干部曾讲过，秘书只有经历了大尴尬，才能当上大领导；经历了小尴尬，只能当小领导；没经历过尴尬的，永远当不了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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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洪福坦还在继续发挥，说：“对妇女同志，我们要尊重嘛。”就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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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又敬，洪福坦又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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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福坦喝酒的时候，杯子是端着的，头是朝杯子的，眼睛却上挑，目光折射到盖春风的脸上，而话却是对大家说的：“小盖不错，小盖不错，不错就是自己人嘛。小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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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关里，领导把谁谁谁说成自己人或者是自家人，那就等于划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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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倒吸一口凉气，对盖春风，不能再问为什么了，再多嘴，就等于在洪福坦局长那里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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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能认识到这一点，还算他聪明。干部能不断提高认识，就等于思想在不断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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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机关，对每一个干部都不应该较真的，你根本说不准什么时候得罪了张三，而暗地里复仇使绊子的却是李四，到那时王五、赵六也会疏远你，评先进、评优秀时就没人给你投票。特别是事关领导的事情，你如果想较真，那等于和叫阵差不多，除非是不想吃机关这碗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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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福坦是倪志宽的上司，围绕上司的一切问题就得换个思维方式，区别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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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福坦这几年的工作劲头已明显不足，神情也常常有些恍惚，特别是过了五十这一关，他越来越感到一种人生的失落。辛辛苦苦半辈子，除了混了个局长的乌纱，再一无所获。他有时在痛苦中追问，人啊人！这辈子，如果仅仅为了一顶乌纱而活着、奋斗着、奉献着，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农民可以从收获中得到乐趣，工人可以从产品中体现价值，而自己呢？同志、朋友、亲戚、故交一见面，总会客气加客套地问：“混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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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福坦就感到毛骨悚然，只好应付：“就那么混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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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混”字，生动地表达了人们对机关干部游戏人生的嘲弄和讥讽。当个一官半职，说明混得好；如果什么也没有捞到，说明自己白混了。洪福坦何曾想过在机关工作是为了混日子啊！他最讨厌这个混字，简直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但自己现在不是混是什么呢？如果说自己眼前从事的是十分高尚的事业，那么难道高尚，就体现在这个小小的处级身份上？体现在每天在干部大会上没完没了的所谓重要讲话上？体现在弄虚作假应付上面的检查和应对复杂的人事关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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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机关忙。几乎所有的干部见面第一句问候语就是：“忙吗？”“忙啊。”“忙什么呢？”“瞎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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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瞎”字，和“混”字相得益彰，道出了多少无奈和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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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没有人说自己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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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出晚归，妻子、孩子对此一点都不理解。人，只有一辈子，没有第二辈子，洪福坦蓦然回首，发现自己这辈子是不是白来了一场。这种失落感有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人，一但有了失落感，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不尽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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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老是数落他：“还不如别当这个破局长，每天回来，一副忧国忧民的傻样儿，你看看人家隔壁的老张、老李，下岗了，粗茶淡饭，提笼架鸟，人却活得快活，每天玩孙子，乐得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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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比洪福坦小七岁。小七岁也不小了，都快到更年期了，但生理上仍然像三十七八的意思，在床上照样如虎似狼，疯狂得很，有时没日没夜地折腾他，而他却过早地雄风锐减，就像一个外强中干的没有任何战斗力的师团，面对武装到牙齿的顽敌，束手无策，坐以待毙。洪福坦有时就想，怪不得有些领导同志的妻子也有红杏出墙的时候，都是大活人，都是发育健全的动物，理智可以战胜，感情的事能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