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2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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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本来就很少跟家人对话，周奋的妈妈就免不了要常常领教林云的刻薄。小保姆在中间十分为难地支应着，常常做不了半年就离开了。家务事林云是从不插手的。她只负责陪伴和教育自己的女儿，在小保姆接不上的时候，周奋的妈妈就不得不承担起买菜烧饭整理清洁等诸多家务，每当这种时候林云就会抱着女儿走过去，教女儿高高兴兴地跟奶奶打招呼说，奶奶，你慢慢忙啊，我们出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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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周蔻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成长着。从她开始用自己的眼睛打量世界的那一天起，就在学习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周蔻两岁时，已经十分乖巧地周旋在爷爷奶奶和妈妈之间了。这个美丽的招人疼爱的小姑娘渐渐地赢得了爷爷奶奶真心的喜爱。而他们对林云的态度却并没有因此有什么改变。他们托人给林云找的工作林云一个也看不上。林云对周奋说，他们还想继续侮辱我吗？学校招待所的服务员？食堂里的小会计？哈哈，他们真是瞧得起我啊！他们怎么不让我去扫马路呢？本小姐不领情。别想就这么轻易把我打发了。我告诉你周奋，如果他们一定要在这个学校里给我找工作，我只去一个地方，出版社！否则我就一直呆在家里。反正我现在也已经习惯了。周奋说，出版社哪儿那么容易进啦，你真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吗？你看夏莲，现在都有了自己的服装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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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跟我说夏莲！林云愤怒起来，当初在学校的时候我的成绩比她优秀，我是怎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都是因为你周奋，因为你有这样的父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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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林云愤怒起来的时候，周奋就不说话了。他学会了抽烟。躲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林云常常失眠，就是睡着了也常从噩梦中惊醒。有天深夜，周奋起来小解，看见林云一个人站在窗前。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背影已经变得这样陌生了，现在的林云几乎完全没有了女性的曲线，臃肿得不堪入目。他自己呢？体重长到了一百八十多斤。他每天浑浑噩噩地去上班，拿着那永远也不能让林云满足的工资。肥胖是他们对自己的惩罚吗？他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他知道她需要自己的安慰。可是，自己拿什么去安慰她呢？这样的生活究竟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周奋颓然地倒在了床上，连小解也懒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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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总是有的。幸福总会降临。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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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蔻上幼儿园的那一年，周洁高考失利，连个普通的大学都没有考上。看着一脸寒霜的周伯雍，林云的心里有种获得补偿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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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伯雍说，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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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爷爷奶奶过分呵护的周洁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打击，她坚决要求跟她爸爸去深圳。周进在深圳的事业这几年也稍有起色，自己弄了个广告公司，他说周洁去深圳可以先学学平面设计，将来就接他的班。周洁走后，周伯雍就开始整天病病殃殃的。只有周蔻在家的时候他才难得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周蔻一进家门就甜甜地喊，爷爷爷爷！我回来啦。周伯雍就会应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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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云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了主意。她对周奋说妈妈近来身体不好，我们要多回去看看。周奋没有理由阻挠。他们常常带着周蔻去林云的母亲家，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周蔻每天回到外婆家就会给爷爷奶奶打电话，说，爷爷你好吗？爷爷我想你们啊？那边听电话的老人心里就酸酸的。他们从没有给过这个孩子像周洁那样的呵护和关爱。可是，这个孩子却给了他们最多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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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云家的电话不知道怎么搞的，坏了。林云每次都说去找电信局来修，又总是忘了。周蔻说，妈妈，你快把电话修好啊，我要给我的爷爷打电话，我的爷爷会想我的呀！林云就说好好，明天妈妈一定记住。第二天她准会又忘了。一个月以后，周奋的母亲意外地出现在林云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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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云啦，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把蔻蔻接走了。我到幼儿园去接她的时候老师说你们早走了。周蔻的奶奶提着一大袋各种包装的点心，对林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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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今天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经过他们幼儿园就顺便把她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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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长时间没有接到蔻蔻的电话，她爷爷很想她，让我来看看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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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坏了。我今天去电信局就是办这件事。明天他们就派人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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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蔻蔻，你什么时候回去呀？外婆身体不好，你听外婆话没有？周奋母亲脸上陌生的表情让林云看着都有些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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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就回去，奶奶，我也想爷爷呀。我的爷爷他好吗？周蔻跑过来一把抱住奶奶问。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嘴巴那么甜，总是我的爷爷我的爷爷这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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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要过些天才能回去。林云立即站出来制止周蔻，她说，我妈这几天都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我弟弟现在已经被他们公司升职做了大区经理，总是全国各地到处出差，难得回家，就是在家他一个粗心大意的男孩子也照顾不了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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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蔻蔻能不能让我们带呀。我们那里离幼儿园也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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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怎么行？这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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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奋的妈妈说，那好那好，我回去告诉她爷爷，你不知道啊，爷爷现在身体不好，每天见不到蔻蔻他就更没有精神了。说着就要告辞。林云指着那一袋东西说，你买的东西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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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给蔻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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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云把那个袋子提起来看看，笑着说，你以后别买这些东西给蔻蔻了。你什么时候看我给蔻蔻买过零食？再说，这些都是周洁爱吃的东西，蔻蔻并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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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蔻蔻奇怪地看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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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奋的妈妈有些尴尬地点着头走了。林云问周蔻，蔻蔻，你真的想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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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蔻蔻给爷爷画的画，爷爷还没有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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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蔻蔻你要听话，妈妈现在没有工作，等妈妈有了工作，妈妈就带蔻蔻回爷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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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林云接周蔻回家时告诉她电话已经修好了，她可以给爷爷打电话了。周蔻一回家就跑到电话旁拿起电话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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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爷爷呀！周蔻叫着，我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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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蔻蔻，我的蔻蔻！周伯雍的眼睛被那甜甜的呼唤弄得潮湿起来。他忽然有一种亏欠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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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你好吗？蔻蔻给爷爷画了好多画呀，爷爷，等我回家都送给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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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爷爷等你回来。蔻蔻什么时候回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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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说等她有了工作才能回家。我的爷爷，你一定要等着蔻蔻啊，蔻蔻天天都给你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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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周奋在办公室接到周伯雍的电话，说他叔叔来了，要他立刻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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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奋的叔叔在这个学校里身居要职。不知道什么原因，周伯雍跟他这个堂弟却很少来往。叔叔怎么会突然跑到他们家来了，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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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叔对周奋说，你爸爸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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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周伯雍请他堂弟帮忙把林云安排到学校的出版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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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看着父亲消瘦苍老的面颊，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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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奋，林云这件事很难办哪。她都快四十岁了，又没有什么过硬的文凭，业绩更谈不上了。现在出版社本来就在精简人员，何况那也不是我管的一块儿。我只能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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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伯雍忽然站起来说，这不是周奋在求你，是我在求你。我什么时候求过你？嗯？当初，当初我退休的时候，你明明知道不久就有政策变化，你连一点信息都不透露给我，我怪过你没有？我没有找你吧？再过两年你也要退了，这件事你一定要给我帮忙。林云不容易，这些年……再说，她丢了工作，多少跟我也有些关系，我当初太大意了。无论如何这个忙你都要给我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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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儿说得斩钉截铁。周奋的叔叔沉默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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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叔叔，周奋陪父亲坐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周伯雍忽然仰天长吁一口气，叹道，我终于还是向她低头了。还是我低头了哇。说着，两滴眼泪已经挂在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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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如此之快地笼罩了整个城市。圣诞节之前，林云接到了去出版社上班的通知。电话是周奋的爸爸打来的。林云客气地跟他道谢。周伯雍说，回来过圣诞节吧。我们给蔻蔻买了棵圣诞树。听到是爷爷打来的电话，蔻蔻着急地在旁边直嚷嚷，妈妈妈妈，让我接，让我接。听说爷爷买了圣诞树，她迫不及待地从林云手上抢过电话，快乐地叫着，我的爷爷呀！真的有圣诞树吗？是爷爷给蔻蔻的圣诞树吗？我的爷爷好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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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云一个人走到窗前，泪眼蒙眬地看着窗外。萧瑟的冬天里，街景依旧繁华。季节变换不过是这个城市永恒的背景。十年中，季节一如从前的反反复复，可是城市早已不是十年前的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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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她呢？十年了！林云想，从自己第一次踏进周奋的家门，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啊！这个电话的代价也太大了……这难道就是她一直期待的吗？玻璃窗上那张模糊的面孔真的还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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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奋走过来，问，这回你该高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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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云扭头看他。眼泪已经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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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轻轻地摇摇头，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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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谎言
■　周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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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父亲坐在小木凳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用自家种出的烟叶擀制的烟卷，目光散漫，神情萎顿。他似乎一直在沉思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有不时向北边的大山瞟一眼时，脸上才掠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生动。父亲抽烟的样子很特别：抽烟时做深呼吸，很庄重地把浓烟吸到肺部深处，然后一脸虔诚地慢慢地将烟雾吐出；每深呼吸一次后再把烟卷送上嘴唇时，下嘴唇凹成撮瓢状，微微颤抖的嘴唇努力向外伸，急切地等待烟卷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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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下嘴唇比上嘴唇长，且上下嘴唇都没有胡须，这一面部特征使做儿子的他从小就听惯了村里孩子齐声颂唱一首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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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撮瓢，方撮瓢，上下嘴唇冇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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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又高又瘦，面皮白净。他偶然听到两位放牛的老人说，乡下人的脸皮不该这么白净，有肺病的乡下人脸皮才会这么白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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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他还小，但他能感觉到父亲人生的失意。他懂事的时候家里只有三口人：父亲、姐姐、他。听别人说，母亲是在生下他之后得产后风死去的。姐姐是当时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那时候，村里的男青年们经常来纠缠姐姐，但姐姐最后与外村的男青年订了婚。后来，他听说那男青年被推荐上了大学。他记得那一年棉花的长势格外好，小麦割了不到十天，棉苗就呼呼地往上窜，遮盖了棉麦间作留下的空白。棉苗跑风、稻秧飘香的时节是乡下未婚男青年给女方送端阳节礼的时候。他等待着像往年一样，在未婚的姐夫来他家送端阳时吃上粽子和虾馓。但是，那一年端午节他等到的是邮递员送来的一封挂号信。这封信来自一所地市级大学，是寄给姐姐的，姐姐看了这封信之后喝下了半碗剧毒农药“3911”。后来，他从水塘边洗衣裳的村妇们口中得知，未来的姐夫在信中说他与姐姐性格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