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不尽-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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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出去散步,是为离开这个嘈杂的普通病房。
五年前,贾平由科长升任到副处长。从那时起,外出考察、开会住宾馆,就是单人间的标准了。现在,贾处长却与三个陌生人住在一起,呼吸着这些半老或全老男人造出的二氧化碳,夜里听着男声三人小组唱的鼾声入眠,每餐都要饱受邻床的老鸭汤或者五香牛肉的蹂躏,连肚子胀气想放个屁,都要憋着掖着,简直是摧残。
贾平不想听那些充满痰气的咳嗽声,不想看那几张垂老的面孔,就只能出去散步,散步的地点,就是医院门外的一条街,每天走,没几天,就全部走下来了。除了丧葬用品商店,几乎所有的店铺,贾平都进去过。去得最多的,是小雅花廊。贾平住院后收到的第一束鲜花,无名氏赠送,就来自这家花店。
贾平贾处长,收到无名氏送的礼品,那是常有的事。有时候,饭局结束,喝得晕乎乎的,回家倒头就睡了,第二天醒来,会发现外衣口袋里有两张购物中心的消费卡,却想不起究竟是谁塞给他的。有时候,办公室抽屉里,会突然多出几条中华烟,肯定是下属怕他拒绝,趁他不在放进去的。也有时候,下班回家,发现家门口摆着一个破旧肮脏的有盖塑料桶,打开看,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大闸蟹或者两只伸头缩尾的甲鱼……
有一次,赵蒙回家,见门口端坐着一盆植物,研究了一番,看不出有什么名贵之处,便把花盆搬到阳台,还用她穿着绣花拖鞋的脚往角落里踢了踢。几天后,贾平问赵蒙,有否收到过一件古董。赵蒙想都没想就答没。在贾平的一再提示下,赵蒙终于想起阳台上那盆不开花的植物。古董就是古董,看上去很不张扬,旧瓦罐都比它引人注目。幸好踢花盆的脚上,穿的是绣花拖鞋,要不,价值不菲的古董被高跟鞋凿出一个窟窿,损失就大了。
无名氏以匿名的方式给贾处长送礼,但无名氏的真实身份,以及礼品的由来,终归会通过各种途径让贾平知道。无名氏不是慈善家,岂肯做永远的匿名者?来自小雅花廊的一束鲜花,实在是小意思,不需挂虑。
然而,贾平不是住在医院里吗?检查和输液完成后,不是闲得无聊吗?病友不是聒噪得让他心烦吗?所以,逛逛花店,顺便打听一下无名送花人,也算一件正经事。
那天,贾平一进花店,就见一个女孩正低头看一本杂志,薄瘦的上半身露出柜台,矮小的个子,大眼睛,白皮肤,齐肩直板波波头,很年轻。有顾客进店,女孩抬起头,瞪大眼睛,像一只好奇的小猫,抬爪攀住柜台看外面的世界:叔叔要买花吗?都是今天送来的,很新鲜。
贾平忍不住笑起来:你叫我叔叔,是不是,我长得和你爸爸像?
女孩嘴角一抿,双颊荡漾出两个小漩涡,然后,很正经地说:不像,我爸爸比你高,比你瘦,他没有肚腩。
女孩回答得很老实,贾平心里隐隐一酸,便说:呵呵,我和你开玩笑呢。
随即言归正传,打听几天前是否有人来买过一束花,是送病人的,带康复祝福卡片。
波波头女孩回想了一下,从柜台抽屉里拿出售花记录本查看,说只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来订花,报了病区床位,叫店里帮忙送去。是她亲自接的电话,亲自送的花,本上有“8病区39床”的记录。38床误以为是贾平的女儿或者女朋友的送花人,就是这位年轻到不像老板娘的老板娘,她自我介绍,叫小雅。
贾平问小雅:留电话了吗?
小雅摇头。
贾平:那你怎么收钱?
小雅:顾客会打到我账号里去的。
贾平:你不认识人家,就相信人家肯定会把钞票打给你?
小雅:人家有事来不了,我还能不给人家订吗?
贾平想起孤身一人在加拿大的儿子,顿生几分责任感,好像,他有义务教会这个女孩怎样自我保护:憨小人啊!你能确定人家不会赖账吗?要是不给你打钱,你怎么追回?你应该把人家的姓名、地址、电话、身份证号码留下。
小雅语塞,显然缺乏经验,对叵测的人心没有防备。停顿了片刻,说:要是真的有人赖账,那怎么办啊?
小雅的说话声变得低弱而无底气,脸上的盈盈笑容消失,眼里有一丝惊恐。
刚咽下去的一丝莫名的酸,又从贾平心底泛起。这个小姑娘,真是年轻啊!年轻的标志,就是不防备。如此的年轻,把不再年轻的贾平,衬托得分外暮气沉沉。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眼球有些胀痛,眼底出血使他视线内的鲜花和绿色植物,全都染着斑驳的锈迹。贾平的心里,便生出了几许罪恶感,他凭什么去污浊破坏一个女孩眼睛里纯洁的世界?难道自己眼里的世界是有锈迹的,就有权力去引导她、告知她,她也应该看出布满锈迹的世界?
贾平没有再追问花束的来历。
似是在一个未成年人面前翻开了少儿不宜的一页,为弥补过失,贾平对小雅,态度近乎殷勤:你的花店很漂亮啊!对了,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行不行。
小雅眼睛一亮:好啊,只要我能帮得上。
是这样的,我呢,就住在对面医院里,人家送了很多鲜花,都摆不下了,我想,把花拿到你这里……
不等贾平说完,小雅就猛摇头:不行不行,用过的花不可以再拿回来卖的。
贾平愣了愣:我还没说完呢。
小雅脸红了:那你继续说,不过我先告诉你,你如果缺钱花,我可以帮你把鲜花做成干花放在店里卖,不过,做干花很费时间的。
贾平笑了:你真是急性子,先听我说完。我是想,花太多,放在病房里,影响别的病人,医生下令,扔掉。那么漂亮的鲜花,扔掉可惜,放在病房里吸病菌,更残酷!我留一束,剩下的,送给你,卖不卖是你的事,就算我借你的地方存放,怎么样?
小雅想了想:鲜花怎么能存放呢?过几天就谢了,你出院的时候问我要,我拿什么还你啊?
贾平撇了撇嘴,不是不屑的那种,而是,嘴角稍稍下弯,带着一点委屈的期待。成年男人的脸上有委屈,又分明是自信的委屈,真正让人难以招架。小雅便软了心:那,我还是帮你做成干花吧,你什么时候出院,带回去插在家里。
贾平爽朗地回答:好!到时候我付你加工费。
小雅又红了脸:加工费?怎么算啊?我从来没收过加工费。
时下的小姑娘,十七八岁,早已出落得社会经验相当丰富。小雅却不是,缺根筋似的,做着盈亏无常的生意,却是少有的天真。长年处于俗世纷争中的贾处长,闻到了久违的青春气息。
正常状况下,贾平是不会有闲心去和一个花店的小姑娘聊天的,这不符合他多年来为人处世的准则。他的准则是什么?有理想追求,有明确目标,不枉费精力和时间,不做无聊无用的事,不说无聊无用的话……
那么今天,他做的事,说的话,是否都很无聊?这种聊天,确乎近似无聊,但贾平从心底里觉得,和小雅聊天,心情是比较愉悦的。大概,是年轻人身上的朝气,感染了他。
贾平虚岁四十五,他经常自嘲是青年的年龄,中年的长相,老年的心态。把自己归类于青年,是时下年龄段划分的新标准。说中年的长相,这是事实,摆在脸上,人人看得见。老年的心态,无非大彻大悟、淡泊宁静、与世无争,那是
贾平在人前打的烟幕弹。才45岁,怎么可能与世无争?在政府大楼里谋事,要的就是谦恭、低调、沉稳、耐心。老孟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年轻人多半耐不住熬,自以为能干出一番事业,不肯缩手缩脚地耗费生命。贾平却相信老话,“功不唐捐”、“三十年媳妇熬成婆”,那都是有道理的。付出,不管是怎样的付出,总会得到回报,哪怕是来世。
贾平很幸运,他没有等到来世,也没有用足三十年,就从小媳妇,熬成了婆。然而,他不曾忘记,婆上面还有婆,他还继续在做人的媳妇受人的令。不老不小的年龄,不高不低的职位——悬空。悬空的感觉是很痛苦的,头不顶天。脚不沾地,还要努力,还要挣扎,还要忍受,还要上下求索……
若不是住进了医院,忽然变得空闲起来,贾平如何会与一个花店女孩谈及一些被他归类为“无聊”的话题?
不过,小雅,这个叫小雅的女孩子,倒是不讨人厌。回病房的路上,贾平这么想着,明天,就把那些几乎淹没床铺的鲜花送到花店去。
第二天下午,输完液,贾平整理了一下鲜花,挑出新鲜的、看起来还可以盛开多日的花篮和花束,抱着捧着,出医院、过马路、用肩膀撞开小雅花廊的门,大声喊:来来来,帮我看看,这些花,还能派上什么用。
小雅正在剪枝插花,听见声音,波波头抬起来,亮眼睛看过来,酒窝窝漾出来:叔叔,你怎么像个送花小工啊!
贾平张嘴“哈哈”笑,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小姑娘,真是阳光啊!
一种美好的境遇,一个赏心悦目的人,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贾平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他迅速搜索了一下记忆库,发现30岁以后,摒弃价值利益的人际交往,不再有。30岁之前呢?那些曾经有过的,不存功利的友情,也已渐渐远离了他。甚至,他都很久没有尽情地、忘乎所以地笑了。他的笑,多半是节制的、因人而异的礼节性微笑。可站在小雅花廊门口,贾平却展开面孔,张开嘴巴,像个少年郎一样,无所顾忌地笑了出来。
视线内,褐色的落叶纷纷飘飞,小雅在落叶中绕出柜台,绕着满地塑料桶,一瘸一拐地走向贾平,她同样笑着的脸,一高一低颠簸而来,她的脚底下,仿佛是崎岖不平的山峦,每一步,都走得辗转反侧、峰回路转。
贾平捧着一怀抱鲜花,舒展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身材矮小的波波头女孩,踏着明显残疾的脚步,一脸欢欣地走向他。
五
这些天,贾平输完液,必定要去医院外面散步2小时左右,4点半之前回到病房做例行检查,然后,是不值一提的晚餐。饭后,和赵蒙通个电话,交流一下儿子在地球对面的最新动态,然后,听病友们聊一会儿天,9点之前必定睡觉。良好的生活习惯正在养成,住院一个星期来,血脂和血糖指数日渐下降,眼底出血点也在慢慢消融。
来医院探望的人依然络绎不绝,近到亲朋好友,远到曾经出手帮忙找过工作的、属下单位某工程招标时替人在领导面前美言过的……贾平终究断了换特需病房的念头,因为,第三副处长郑永林带来了重要消息。
这天上午,贾平刚做完例行检查,瞳孔还在放大中,郑永林就一身白光、半人半鬼地进了他的视线。郑永林给贾平带来一个MP3,刚在床边坐定,就说:贾处,本来我想给你拿个MP5来,不过想想,你眼睛不能看,MP5就没意思了。
贾平说:谢谢啊,你想得真周到。
郑永林话题一转:贾处长,听说,马上要分家了,你知道吗?
贾平心里一激灵:是吗?有消息了?
郑永林把嘴凑到贾平耳边:好像是,据说,要派丁处长到广电局去任常务副处长。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不作数的,呵呵,不作数的。
贾平脑子里的一根弦霎时绷紧,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小心陷阱。第三副处长在第一副处长面前挑拨第二副处长,真复杂,说出来都拗口。但是,郑永林说的情况,却凶险。
若真的分家,丁健任分家之后的广电局常务副处长,那就等于宣布,广电局的当家人就是丁健。名义上没有升职,依然是副处级,但无需多日,肯定提正。
住院没多久,贾平第一副处长的位置,就受到了威胁。
郑永林继续用耳语的音量发言:你说,这安排,奇怪不奇怪?怎么会轮到他去广电局?论专业,论分管,也应该先考虑贾处你啊!
贾平有些沉不住气了:那么,文化局怎么安排?有没有说法?
郑永林:这倒没有。我分析吧,我们这个王领导,花头不大,基本是留在文化局继续任处长了,等于是降职啊!
文化局不如广电局肥,这谁都知道,但也还是一个正处级单位。现任的文广总局大处长王有德,50岁刚出头,离退居二线还有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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