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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部分

大学人文读本 夏中义-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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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大了解国情。须知,“文革”期间,固然是把封资修一古脑儿作为批判的对象,可是,
经历这场浩劫的过来人都可一眼看穿它的皮里阳秋。尽管表面声言封资修是一票货色,而实
际上今天谁都知道“文革”是封建主义复辟。试问:当时被尊崇并凌驾在马克思主义之上的
法家不是封建主义是什么?作为封建主义思想支柱的三纲五常,对儒法二家来说是相通的,
甚至是互补的。倘使知道“文革”期间连意大利电影导演安东尼奥尼都当做外国的孔夫子去
批,难道还能认真地——或者直白地说,迂腐地去把这场批判当做是真在反儒吗?
  一位海外学者在文章中说,毛泽东继承了“五四”的彻底反传统主义(林毓生)。关于毛
泽东的文化思想,现在已开始了较为实事求是的研究,使许多问题都逐渐明朗起来。分析他
在文化上的一些观点,是项复杂的工作。如果仅仅根据他说的一些话,从表面上去判断,就
难以弄清真相。他是政治领袖,在政治策略上具有丰富斗争经验。早在 40 年代,毛泽东就
以“形式主义”的说法指出“五四”评价问题全好全坏方式的片面性,这恰恰与上面那位海
外学者说的把传统当做统一整体加以全盘否定的“五四”人物的思想模式是大相径庭的。虽
然毛泽东对于传统也说过一些片面、过激的话,但是对他多作一些了解,就可以看出他并不
否定孔子。他称他为孔夫子。从他赞美鲁迅为新中国的圣人这一称号,似乎也从中透露一些
消息。一再被人援引的经典性的说法,所谓从孔夫子到孙中山都要总结,这是他的名言。从
他的思想,从他的文章中的征引,可以看出他和包括孔学在内的旧学的渊源关系。据传他晚
年读的是大量线装书。其实更早时候,40 年代初,他在那篇作为历次思想改造运动的纲领
性文件《改造我们的学习》一文中,就表示了对于传统文化的重视。他批评当时学者“言必
称希腊,对于自己的祖宗,则对不住,忘记了”。但事实上,就是在近五十年后的今天,我
们这里究竟有多少人懂得希腊呢?这种激愤同样表示对于传统文化的一种偏爱。我认为说他
继承了“五四”彻底反传统和全盘西化的思想才发动了“文化大革命”,这恐怕是太不了解
他了。

                    二
  “五四”究竟是不是全盘否定传统与主张全盘西化?这不是三言两语可说尽的,回答这
个问题涉及怎样理解批判继承传统的问题。长期以来,批判继承的最简练的说法就是取其精
华去其糟粕。这个说法经过不断简化和滥用,已变成一种机械理论、照这种理论看来,知识
结构只是各种不同成分的混合与拼凑,而不是有着内在联系的整体,各部分之间没有相互渗
透和相互作用,没有完整的系统或体系,因而可以进行任意分割和任意取舍。但是,就知识
结构的整体、系统或思想体系来说,却不容这样割裂。正是由于上述机械观点长期成为批判
继承文化传统的准则,于是对古代某—思想家进行评价时,往往出现了不同观点的评论者从
中各取所需,作片面的摘引,以证己说。这种摘句法可以导致截然不同的结论和截然不同的
评价。形成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奇异混淆。我们很少去把握古代思想家的思想体系,从
各部分到整体,再从整体到各部分,进行见树又见林与见林又见树的科学剖析。
  就思想体系来说,我认为后一代对前一代的关系是一种否定的关系。但否定就是扬弃,
而并不意味着后一代将前一代的思想成果彻底消灭,从而把全部思想史作为一系列错误的陈
列所。前一代思想体系中积极的合理因素,被消融在后一代思想体系中,成为新的质料生成
在后一代思想体系中。这是辩证法的常识,也是思想史的事实。但是,要真正吸取传统文化
中的积极的合理因素,要真正把它们消融成为新体系中的质料,就得经过否定。正如淘金,
就像刘禹锡诗中说的: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批判得愈深,才愈能区别精华
与糟粕,才愈能使传统中的合理的积极的因素获得新的生命。我以为对于“五四”的反传统
精神也应从这种角度去理解。——听到否定传统文化就马上紧张起来,以为又在闹义和团,
或重演红卫兵故伎。这种紧张实际上是基于一种保守的心态。
  须知,对旧传统不能突破就不能诞生新文化。每一种新文化的诞生,都是对旧文化的否
定。至今我仍觉得恩格斯的下面一段话是对的:每一个新的前进步骤,都必然是加于某一种
神圣事物的凌辱,都是对于一种陈旧衰颓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举行的反叛。“五四”所面
临的是在思想领域占统治地位达数千年之久的封建主义。它并没有陈旧衰颓,相反,倒是盘
根错节,豺踞枭视,始终顽强地挺立着。因此,“五四”对它的反叛就得使出加倍的力气,
而不像西方启蒙运动那样,是在对付一个远比长期盘踞的超稳定性力量要脆弱得多的封建主
义。责备“五四”反传统用力过猛的人,不加区别地以彼例此,对两者绳之一律,恰恰忽视
了这一事实。遗憾的是他们反倒往往指责“五四”硬套西方而不顾及本身的特定情况。这真
是忘了自己眼中的梁木而去嘲笑别人眼中所不存在的刺。

                      三
     最近我读到一位得到海外文化学者赏识的青年朋友写的文章。她认为文化传统 (儒家思
想)积淀在我们思想深处是难以摆脱的。为了证明这没有什么不好,她举出了甚至海外唐人
街所存在的那些陈规陋俗也一直在起着文化上的认同作用,形成了民族的凝聚力,使中国人
虽身居异邦而历久不被同化。这种议论令我惊讶。为了这种陕隘的民族意识竟乞灵于陈规陋
俗,岂不过于贬损这个民族?中华民族的凝聚力不能依靠落后意识,而应当是进步的,和人
类意识一致而不是背道而驰的,不是排斥其他民族而是虚心学习他们的长处。依靠陈规陋俗
来维持民族的凝聚力,这将是怎样一种民族意识?“五四”时期,鲁迅直斥那些为封建主义
撑腰的国粹派歌颂旧习惯旧制度并不是什么爱国,而只是“兽爱”。这话虽然激愤,却是真
理。
     我不能同意认为积淀在思想深处的文化传统是无法突破的这种悲观论点。自然,传统是
像习惯力一样甚或更加顽强,没有人否认这一点。但它毕竟不是永恒不变的、绝对的。现在
很盛行一种理论,例如,在为海外学者著作写的一篇序言中曾有这样的说法:“任何人都是
处于他长期生活的传统中,因而他反传统实际上也不可离开自己的传统,”这说法似乎有些
离奇,但却流行于某些海外学者中。比如林毓生的《中国意识的危机》断言:“五四”的全
盘性的反传统主义本身就是根源于中国的“传统思想模式(或称为分析范畴),换言之,也就
是由一元论或唯智论所构成的有机整体观借思想文化为解决问题的途径”。如果用简明的表
述,这就是说“五四”的全盘性反传统主义是被更深层的传统意识所支配所渗透的。我觉得
这里所说的前提是有待论证的。过去,我们把“阶级”当做涵盖一切、代替一切、超批判超
逻辑的主体,认为它无处不在,每个人从生到死都无法逃脱它打下的烙印。现在,我觉得一
些文章谈到“传统”时似乎也有这种趋向。我不赞成超批判超逻辑的“阶级论”,也不能赞
成超批判超逻辑的“传统论”。为什么中国的思想模式是文化的整体观——形成“借思想文
化为解决问题的途径”——从而造成了“五四”的“全盘反传统主义”?这需要论证和证据。
     不过,我认为用思想模式去探讨文化传统,本身不能说是错误的。据我有限的见闻,我
知道海外学者本杰明·史华兹和卡尔·菲烈德等都提出了思想模式问题。过去,汤因比曾以
哲学思想来确定文化传统,把人类文化传统划分为 21 种类型。近来国内外,学者在谈中国
文化传统时也多取这种方式,如谈中国文化传统是以儒家思想为中心或儒道互补,甚至有人
还援引三教同源的理论,等等。构成文化传统的要素需具有稳定性、持久性、连续性,在较
长的历史时期内,不能随着时代的进展与社会的变迁而消亡。哲学是思想的思想,在文化传
统中起着相当大的作用。但我认为构成文化传统的血液是比哲学思想具有更大的稳定性、连
续性、持久性的东西。依我看这就是:这一民族在创造力上所显示出的特点;共同的心理素
质;思维方式、抒情方式和行为方式,以及最根本的价值观念。据此,我的初步看法是中国
文化传统具有这样几个特点:靠意会而不借助言传的体知的思维方式,强调同—性忽视特殊
性的尚同思想,以道德为本位的价值观念。以上这些特点较之儒家或儒道互补或三教同源等
哲学思想具有更大的稳定性、连续性、持久性。这方面,我曾在别的文章小作过一些论述,
这些问题都值得进一步加以探讨。这里我只是想说明我并非没有认识列文化传统的顽强性。
文化传统如果按照我们的主观愿望一下子就可以摆脱或突破,那也不成其为文化传统了。我
只是反对把文化传统看做是命定无法摆脱或突破的这种消极观点。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走祖先的路,这本身就是儒家的保守观点。我认为在
一定情况下,如果不能突破传统的某些规范,就不可能有发展和进步,人类最初倘使不突破
类人猿用四肢行走的传统,而变为用两脚行走,就不能完成从猿到人的具有决定意义的历史
性转变(类似的意思鲁迅在“五四”时期早就说过了)。


                   破坏


                   傅斯年
                   (1896…1950),中国现代学者。本文选自《傅斯年
                   选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


  几个月以来,为着暴乱政潮的反响,受了欧战结局的教训,中国的思想言论界,渐渐容
受新空气了。什么民本主义,一齐大谈特谈。有几家政党作用的报纸,居然用白话做文,居
然主张自由思想,居然登载安那其主义克鲁泡特金的自叙传,这总算难能可贵的,也是可以
乐观的。我今天在一家上海报纸上,看见一条短评说——

    现在中国的情势,要求新道德,新思想,新文艺的输入,非常之殷;恐怕是没有人
 不晓得的。但是有一班人,他虽是做这输入的事业,然并不是将新文艺,新道德,新思
 想,多多益善的输入进来,却在那里专门想打破旧文艺,旧道德,旧思想,终日里做了
 许多驳难痛骂的文章。
    我以为这个样子,与那新陈代谢的道理,颇不相合。譬如一个瓶,藏满了旧空气,
 如要改为新空气,虽是终日拿这个瓶来摇动,那旧空气依然不出去的。所以我们若认定
 中国今天既需要新道德,新思想,新文艺,我们就该尽量充分的把他输入,不要与那旧
 道德,旧思想,旧文艺挑战:因为他自然而然的会消灭的。

  这话猛然看见,好像也有道理,仔细一想,竟是不能自完其说。新道德与旧道德,新思
想与旧思想,新文艺与旧文艺,同时占据同一空间,不把一种除去,另一种如何进来?若是
中国并没旧思想,旧道德,旧文艺,那么只用介绍新的就完了,不必对于旧的打击了。只是
中国本来有一种道德,思想,文艺,大家对他信服的很,以为神圣似的。如果不发现了他的
不是,不能坠大家对他的信仰心,自然不能容新的,还用什么方法引新的进来?一个空瓶子,
里面并没多量的浑水,把清水注进就完了。假使是个浑水满了的瓶子,只得先把浑水倾去,
清水才能钻进来。中国是有历史文化的国家:在中国提倡新思想,新文艺,新道德,处处和
旧有的冲突,实在有异常的困难,比不得在空无所有的国家,容易提倡。所以我们应当一方
面从创造新思想,新文艺,新道德着手;一方面应当发表破坏旧有的主义。这是势必处此的
办法。像这家报纸的议论,竟是似是而非不通的很呀。
  但是我们新潮的主张,并不是仅仅破坏,就可了事。我们对于破坏有几层意见:

    (1)长期的破坏,不见建设的事业,要渐渐丧失信用的。
    (2)若把长期破坏的精神,留几分用在建设上,成就总比长期破坏多。
    (3)发破坏的议论,自然免不了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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