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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部分

大学人文读本 夏中义-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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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还不是特务?”
杨明生只能苦笑:“你是特务吗?”我还知道我们的同学裴××奉命审讯特务,他明知此人
不是特务,竟两人共同编造了一份口供,送了上去。
  这是干什么啊?可是上级硬是这样干的。一些信念不那么牢固的人实在不能不遭遇一次
信仰危机。后来我回到延安,有一位从天津跟我一起出来的吴英(她原是我妹妹的同班,比
我低两班的南开女中同学),见到我,说起她在延安行政学院被禁闭,连上厕所都要排队出
来才行。她忽然说:“我那时想起来就埋怨你,你不该带我到这里来,早知这样,我也决不
会来。”实在使我这个“先觉分子”无言可对。还有一个叫丁汾的女孩子,外来知识青年,
当时在绥德担任区长。抢救运动中把她也打成了特务,理由是她的父亲是国民党的专员。后
来,在案子甄别平反之后,我去参加平反大会,只听她站在台上哭诉当时受冤屈的心理状态,
她竟说:“我真后悔当时为什么要背叛我的家庭出来革命!我真应该跟着我的父亲跑的。当
时我就想过,如果能再见到我的父亲,我就要对他说:把这些冤枉我的人都杀掉吧。”听了
她这话使我心惊胆颤,如冷水浇头。我倒不是怕她来杀我,杀共产党,我知道她虽然说得狠,
其实不会那样做的。我们谁也不会那样做。我气的是这样“为丛驱雀”,硬把她驱赶到这等
地步。我怕的是她这样惊人的坦率,把心里动过的这些念头都公然在大会上说出来,这得了
吗?光为这句话,就可以把她又逮捕起来的啊!即使今天不捕,这笔账记上,以后遇上“运
动”随时都可以要她的命!除了这种令人惊恐的自述之外,还有非常幽默,可入笑林的。绥
德西北抗敌书店有一个干部叫杨春熙,过去是在天津当小职员的,又在盛世才部待过。这时
被打成了特务,罪状是参加了国民党的复兴社。在甄别平反大会上,他说的故事是:当时,
他被囚禁多时,怎么也编不出一个能与别人对上口径的口供,无法可想。正在此时,他有一
回在放风的时候遇见了书店经理常××(陕北本地干部)。经理趁人不注意,悄悄对杨春熙
“串供”说:“你就说我是复兴社支部书记,殷三是宣传!(殷三是个由武汉去的大学生)
                          ”
杨春熙有了“交代”材料,正在高兴,忽然一想不行,忙又问道:“我是什么呢?”常经理
一皱眉,好像为他这样点都点不透的傻气生了气,吐出三个字道:
                            “你组织!”于是他就照这
么招供,才通过了。当他后来告诉我们的时候,听的人无不笑不可抑。简直同“和尚、包袱、
伞”的笑话差不多,但这是怎样的含着眼泪的笑啊!
  在杨述“交代”之后,我们仍在《抗战报》工作。我们的小女孩因为我无带孩子的经验,
又在这种困苦环境之中,无人理睬和照管,竟不幸夭亡。杨述从延安告状回来,孩子已失去
了。我自己也弄得一身是病,还得勉强工作。这时我患了美尼尔氏症,有一次出去,在采访
绥德小学教师的一个大会会场上,我竟发病,扶着人家院子的墙,呕吐不止,头晕眼花,站
也站不住。别人叫来杨述,把我弄回宿舍。我躺在炕上,不能转动,不能坐起进食,连大小
便都是杨述伺候的。就在这时候,宣传部长不知怎么想起一个重要的规划,就是宣传都要建
立办公室。他指定要把我们住的那间窑洞改为办公室,限我们克日迁出。杨述对他说,我实
在病得不能动。却听到他在院里跺着脚喊:
                  “决定叫搬,就是不搬?叫人替他们搬出去!”于
是由杨述架着我,搬到地委大院角上一间破房里。炕已经被老鼠钻塌了一个大角,顶棚也一
条一条地吊着。没入帮我们收持,简直是被驱逐出来的。我住在这个与老鼠为邻的破屋里,
病倒慢慢好起来。晚上,我穿件破褂子,脚上穿着捡来的别人不要的破鞋,在这个院角徘徊。
月光明亮,万感萦心。我究竟身犯何罪,会弄到今天这个样子?于是我走着转着,旧习复发,
吟成了一首既不能发表,也不能示人的话:
  小院徐行曳破衫,风回犹似旧罗纨。
  十年豪气凭谁尽,补罅文章付笑谈。
  自忏误吾唯识字,何似当初学纺棉。
  隙院月明光似水,不知身在几何年。
  这种事情不止在绥德地委发生,我们还参加过驻绥德的抗大分校的斗争会。那个分校,
校长、副校长都是老红军,他们是怎样搞的呢?有一次我听到副校长讲他们的批斗原则,他
说:“别人说反对逼供信,我们就来个信供逼。我们先'信','供'给你听,你不承认,我们
就‘逼'!
    ”这个副校长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闹得全家惨死,我不知道他曾否回想过 1943
年他自己说的这些话!在抗大会场上还发现一个上台坦白的女“特务”华逸。杨述说:“她
会不会是小华呀?清华纪毓秀的朋友,我们曾同声赞美的革命女青年。”两人一琢磨,她就
是!但当时谁敢上前相认!从这时起,我虽然仍相信共产主义,相信只有共产党能救中国,
但是我痛苦地觉得,我那一片纯真被摧毁了!
  如此天翻地覆闹了一场,伤了许多人。结果呢?结果是在党内刊物上说是有两个案子是
真的,还把那两案的情节正式重新发表了一次。一个是钱惟人案(从前的天津志恒书店创办
人),这个案子不久又说也是假的。还剩下惟一的“真的”是蔡子伟案。可在建国之后不久
的报纸上我就看到了这个人的名字,已经是一个负责干部。自然也是假案。这就是全部结果!
  在中央党校的一次大会上,毛主席说:
                  “整风整错了的同志!是我错了,我向你们道歉。”
说罢举手齐帽行了一个军礼,又说:
               “我行了礼你们要还礼,不还礼我的手放不下来呀!”有
这几句话,我们就全都原谅了,而且全都忘掉了。因为我们自认是为了革命才来延安的,革
命还正在进行,党中央把我们弄错了,但是毛主席本人都道了歉了,还不就算了吗?大家总
是一家人呀。当时有一位作家吴伯箫,他在延安挨整的消息传到了“蒋管区”,传说是他已
被整死,西安为他开了追悼会。延安一听这消息,立即要吴伯箫亲自出来“辟谣”。于是吴
伯箫也就真的出来写文章,自称在延安愉快地生活和创作,从来没有挨过整云云。这些话,
我不认为是吴伯箫在压力之下勉强写的。他是一个极其老实忠厚的好共产党员。写这样的文
章,我想是他出自内心,愿意为了维护党的声誉忘却个人的一切不幸的。只可惜的是, “文
                                      到
化大革命”期间,“四人帮”又把他打倒了一次。他现在已经去世了。在他的追悼会上,我
不能讲这些话,我只能在我未死之前替他说出来。
  还有那个邹凤平。1945 年春在党校,各地来的同志分别召开”山头会议”以总结工作
经验。四川来的也开了一次,我随杨述去参加。只听主持会议的同志低声沉重地说:”现在,
邹凤平同志已经死了……”他说不下去,在座者一片唏嘘之声,简直开成了个追悼会。谁不
知道他是冤枉的呢?谁不知这次运动是错误的呢?哀悼的泪水说明大家的思想并不糊涂。到
底我们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有不少的解释。例如说:情况太隔膜啦,做这种工作是瞎
子摸鱼,不会不出错啦,大家都是为了革命啦……所以大家就谅解了。当时,我曾和杨述两
人议论:”现在只在边区里边这样干,我们这些人还能忍受,能谅解。以后如果得到了整个
中国,再这么干,可千万不行了。成亿的老百姓不会答应的。”
  直到 1988 年,我们又经过了无数冤苦,我才从蒋南翔临终的遗稿上,知道他早在当年
(就在经历过执行错误政策之后)就明确了认识,提出了明确的反对意见。但是,这个反对
抢救的意见送到了中央,结果却是”留中不发”
                    ,认为错误。并且给提意见者以批判。
  第二章 解放初期有那么一点点运动
  解放初期那一阵,大家因为刚刚摆脱国民党那种贪污、横暴、昏庸无一不备的统治,的
确感到如沐初升的太阳。就是我们这些从老解放区来的知识分子,也一下子摆脱了长年受歧
视的境遇,一变而为”老干部”。我记得刚进城时,我和杨述在北平街头闲步,指着时装店
和照相馆的橱窗里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我们就说:”看吧!看看到底是这个腐败的城市能
改造我们,还是我们能改造这个城市!”当时真是以新社会的代表者自居,信心十足的。
  不久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了,是枪毙国民党留下的那些特务、狗腿之类。那时候我在团
中央,认为这些都是天公地道的。许多青年也大都如此认为,一些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青年,
拼命与其父母划清界限,衷心地以此为荣。但就在这时候,已经开始有扩大打击面的迹象。
我有个舅父,是旧铁路职员。抗日战争在天津爆发的当天,他和别的中国老百姓一样糊里糊
涂说:”我们要去接收北宁路!”解放后他被留用,后来从关外又跑回关内,求我们夫妇介绍
工作。我们稀里糊涂就把他介绍到贸易部。没过半年,他作为反革命被逮捕了,罪案是在日
本占领时期参加国民党的”国际问题研究所”,那是特务组织。当时把我吓坏了,连忙划清
界限,向组织交代,表示我确不知情。我以为这种案子错不了,他一定真是罪大恶极。但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向留在北平、天津的父母兄弟妹妹询问了一番,大致就是在沦陷时期
他们只知道地下工作就是抗日,抗日就都是一样。当这位舅父认识了一位”地下工作者”之
后,他还曾托这个人给在延安的我”带东西”。那”地下工作者”向舅父要铁路运动情报,
他都办了。就这样参加了”国际问题研究所”。到日本投降之后,国共两党对立的形势明朗
化了。那”地下工作者”就开始来接收房子,包括舅父和我家的房子。为房子他和那”地下
工作者”吵起来闹翻了。此外,按他本人的认罪书,其主要罪行就是在铁路线上向铁路工人
讲过一次铁路是会通车的,因为共产党是会被”国军”打败的。就是这,他被判刑十二年!
我们全家自他被捕之日起,再没和他见过一面,至今不知他死活如何。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国民党政府里的公务员,因分不清国共两党,而构成了滔天大罪。
这时我已经开始感觉到这案子判得偏重了。我从小认识他,他糊里糊涂,只知道按上司指示
办公文,脑子里实在缺少”阶级斗争”那根弦。但是,我们却把一切在国民党区和沦陷区的
普通百姓都看成了”阶级斗争”的自觉参加者!
  接着是”三反五反运动”。反对资本家偷税漏税,我本来是双手赞成的;反贪污我也拥
护。可是,不久就规定了每个单位贪污分子的比例,即每单位必须打出百分之五。当时我在
中国青年杂志社当总编辑,我们那刊物总共只有十四五个人,都是青年。大的二十几岁,小
的才十七八岁。除了管一点微乎其微的每期稿费(这稿费还是按期由共青团中央总务处造册
具领的),别的什么钱也没有,真正是个清水衙门。可是不行,中央文件下来了,于是没办
法,我们只好查。一个才十九岁的小姑娘王岗凌,天天打算盘算自己的帐,急得人都瘦脱了
形。青年编辑丁磐石,写过《思想改造性急不得》这样卓有见地的文章,却因为在交本月小
组党费的时侯自己忘了带钱,马马虎虎把别人的五角钱写在自己名下,就成了”老虎”。我
翻来覆去和他谈,叫他交代。他记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写了五角还是三角,我就在这几角钱
的问题上穷追,我说钱多钱少不在乎,贪污的罪行是一样,叫他深挖思想动机。弄得他多日
失眠,正在和他恋爱的女孩子秦式也要跟他”吹”了。后来总算收场收得较早,秘书长荣高
棠认为丁磐石这一”案”算不了什么。杨述亲自去说服了秦式,此事才算了结。这只能算是
个小小的前奏曲。而我,实在是从这时开始,由被整者变成了整人者,我也继承了那个专以
整人为正确、为”党的利益”的恶劣做法。这是我应当忏悔的第一件事,所以记在这里。
  接着就是肃反运动和”清理中内层”。最奇怪的是那”肃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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