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人文读本 夏中义-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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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母爱,家庭才和夫妇一样,建筑于本能之上。要一个社会能够成立,
“必须人类先懂得爱”,
而人类之于爱,往往从母性学来。一个女子对于男子的爱,常含有若干母性的成分。乔治桑
爱缪塞么?爱晓邦么?是的,但是母爱的成分甚于性爱的成分。例外么?我不相信。如华伦斯
夫人,如贝尼夫人……母性中久留不灭的成分,常是一种保护他人的需要。女人之爱强的男
子只是表面的,且她们所爱的往往是强的男子底弱点。(关于这,可参阅萧伯纳的 Candide
和 Soldat de Choco1at)。
孩子呢?如果他有福分有一个真正女性的母亲,他亦会受了她的教诲,在生命初步即懂
得何谓毫无保留而不求酬报的爱。从母爱之中,他幼年便知道人间并不完全是敌害的,也有
温良的接待,也有随时准备着的温柔,也有可以完全信赖而永不有何要求的人。这样开始的
人生是精神上的极大的忧患;凡是乐观主义者,虽然经过失败与忧患,而自始至终抱着信赖
人生的态度的人们,往往都是由一个温良的母亲教养起来的。反之,一个恶母,一个偏私的
母亲,对于儿童是最可悲的领导者。她造成悲观主义者,造成烦恼不安的人。我曾在《家庭
圈》中试看表明孩子和母亲的冲突,如何能毒害儿童的心魂。但太温柔太感伤的母亲也能发
生很大的恶果,尤其对于儿子,使他太早懂得强烈的热狂的情操。史当达曾涉及这问题,洛
朗斯的全部作品更和此有关。
“这是一种乱伦”他说,
“这是比性的乱伦更危险的精神的乱伦,
因为它不易被觉察,故本能亦不易感到其可厌。”关于这,我们在下文涉及世代关系及发生
较缓的父亲问题时再行讨论。
既然我们试着列举家庭的德性和困难,且记住家庭是幼年时代的“爱的学习”。故我们
虽然受到损害,在家庭中仍能感到特异的幸福。但这种回忆,并非是使我们信赖家庭的唯一
的原因。家庭并是一个为我们能够显露“本来面目”(如梵莱梨所云)的处所。
这是一件重大的难得的德哇么?我们难道不能到处显露“本来面目”么?当然不能。我
们在实生活中不得不扮演一个角色,采取一种态度。人家把我们当做某个人物。我们得尽官
样文章般的职务,我们要过团体生活。一个主教,一个教授,一个商人,在大半的生涯中,
都不能保有自己的本来面目。
在一个密切结合的家庭中,这个社会的角色可以减到最低限度。试想象家庭里晚间的情
景:父亲,躺在安乐搞中读着报纸或打瞌睡。母亲织着绒线,和大女儿谈着一个主妇生活中
所能遇到的若干难题。儿子中间的一个,门里哼着什么调子,读着一本侦探小说;第二个在
拆卸电插;第三个旋转着无线电周波轴,搜寻欧洲某处的演说或音乐。这是—切都不十分调
和。无线电的声音,扰乱父亲的阅览或瞌睡。父亲的沉默,使母亲感到冷峻。母女的谈话,
令儿子们不快。且他们也不想掩藏这些情操,礼貌在家庭中是难得讲究的。人们可以表示不
满,发脾气,不答复别人的问话,反之,亦能表示莫名其妙的狂欢。家庭中所有的分子,都
接受亲族的这些举动,且应当尽量的容忍。只要注意“熟习的”一辞的双重意义,便可得到
有益的教训①。一种熟习的局面,是常见的不足为奇的局面。人们讲起一个朋友时说,“他
是一家人”时,意思是在他面前可以亲密地应付,亦即是可用在社会上被认为失礼的态度去
应付。
刚才描写的那些人物,并非在家庭中感着陶醉般的幸福,但他们在其中觉得有还我自由
的权利,确有被接受的把握,获得休息,且用莫利亚克的说法“有一种令人温暖令人安心的
感觉”。他们知道是处于互相了解的人群中,且在必要时会互相担负责任。如果这幕剧中的
演员有一个忽然头痛了,整个蜂房会得骚动起来。姊姊去铺床,母亲照顾着病人,兄弟中的
一个到药房里去。受着病的威胁的个人在此是不会孤独的。没有了家庭,在广大的宇宙间,
人会冷得发抖。在因为种种原因而使家庭生活减少了强度的国中(如美国、德国、战后的俄
国),人们感有迫近大众的需要,和群众一起思维的需要。他们需要把自己的情操自己的生
活,和千万人底密接起来,以补偿他们所丧失的这小小的,友爱的,温暖的团体。他们试着
要重获原始集团生活的凝聚力,可是在一个巨大的民族中,这常是一件勉强而危险的事。
“连锁关系”且超出父母子女所形成的家庭集团以外,在古罗马族中,它不独联合着真
正的亲族,且把联盟的友族,买卖上的主顾,及奴隶等等一起组成小部落。在现代社会中,
宗族虽然没有那样稳定,——因为组成宗族的家庭散布太广了,——但还是相当坚固。在任
何家庭中,你可以发见来历不明的堂兄弟,或是老处女的姑母,在家庭中过着幽静的生活。
巴尔扎克的作品中,有堂兄弟邦,有姑母加丽德,在莫利亚克的小说中,也有权叔伯伯。班
琪曾着力描写那些政界中的大族,学界中的大族,用着极大的耐性去搜寻氏族中的职位,名
号,勋位,甚至追溯到第四代的远祖。
我用氏族这名辞。但在原始氏族,和在夏天排列在海滩上的我们的家族之间,有没有区
别呢?母亲在粗布制的篷帐下面,监护着最幼的孩子;父亲则被稍长的儿童们围绕着钓虾。
这个野蛮的部落自有它的言语。在许多家庭中,字的意义往往和在家庭以外所用的不同。当
地的土语令懂得的人狂笑不已,而外地的人只是莫名其妙。好多氏族对于这种含有神秘色彩
的亲密感着强烈的快意,以至忘记了他们以外的世界。也有那些深闭固拒,外入无从闯入的
家庭,兄弟姊妹们的童年生活关连得那么密切,以至他们永远分离不开。和外界的一切交际,
于他们都是不可能的。即使他们结了婚,那些舅子、姊丈、妹倩、嫂子等始终和陌生人一样。
除了极少数能够同化的例外,他们永不会成为家庭中之一员。他们不能享受纯种的人的权利,
人家对于他们的态度也更严厉。
我们认识有些老太太们,认为世界上唯一有意义的人物,只是属于自己家庭的人物,而
家庭里所有的人物都是有意义的,即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人亦如此。这样家庭便堕入一种团体
生活的自私主义中去了,这自私主义不但是爱,而是自卫,而是对外的防御联盟。奚特写道:
“家庭的自私主义,其可憎的程度仅次于个人的自私主义。”我不完全赞成他的意见。家庭
的自私主义固然含有危险,但至少是超出个人的让会生活底许多原索之一。
只是,家庭必得要经受长风的吹弗与涤荡。“每个家庭蕴藏着内在的特殊的烦恼……”
我们已描写过家庭里的夜晚,肉体与精神都宽弛了,而每个人都回复了他的自然的动作。休
息么?是的,但这种自由把人导向何处去呢?有如一切无限制的自由一样,它会导向一种使生
活变得困难的无政府状态。阿仑描写过那些家庭,大家无形中承认,凡是一个人所不欢喜的,
对于一切其他的人都得禁止,而咕噜也代替了真正的谈话:
“一个人闻着花香要不舒服,另一个听到高声耍不快;一个要求晚上得安静,另一个要
求早上得安静;这一个不愿人家提起宗教,那一个听见谈政治便要咬牙切齿;大家都得忍受
相互的限制,大家都庄严地执行他的权利。一个说:
——花可以使我整天头痛。
另一个说:
——昨晚我一夜没有阖眼,因为你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关门的声音太闹了之故。
“在吃饭的时候,好似国会开会时一般,每个人都要诉苦。不久,大家都认识了这复杂
的法规,于是,所谓教育便只是把这些律令教给孩子们。”
在这等家庭中,统治着生活的是最庸俗的一般人,正如一个家庭散步时,是走得最慢的
脚步统治着大家的步伐。自己牺牲么?是的,但亦是精神生活水难的降低和堕落。证据是只
要有一个聪明的客人共餐时,这水准会立刻重新升高。为什么?往常静悄悄的或只说一些可
怜的话的人们,会变得神采奕奕呢!因为他们为了一个外来的人,使用了在家庭中所不愿使
用的力量。
因此,家庭的闭关自守是件不健康的事。它应当如一条海湾一样,广被外浪的冲击。外
来的人不一定要看得见,但大家都得当他常在面前。这外来人有时是一个大音乐家,有时是
一个大诗人。我们看到在新教徒家庭里,人们的思想如何受着每天诵读的圣经的熏陶。英国
大作家中,许多人的作风是得力于和这部大书常常亲接的结果。在英国,女子自然而然写作
得很好,这或许亦因为这宗教作品的诵读代替了家庭琐细的谈话,使她们自幼便接触着伟大
的作风之故。十七世纪法国女子如赛维尼夫人,拉斐德夫人辈亦是受着拉丁教育的益处。阿
仑又言,若干家庭生活的危险之一,是说话时从不说完他的句子。对于这一点,我们当使家
庭和人类最伟大的作品常常亲接,真诚的宗教信仰,艺术的爱好(尤其是音乐),共同的政治
信念,共同合作的事业,这一切都能使家庭超临它自己。
一个人的特殊价值往往最难为他家家庭中的人重视,并非因为仇视或嫉妒;而是家庭惯
在另一种观点上去观察他之故。试读勃龙德姊妹的传记。只有父亲一人最不承认她们是小说
家。托尔斯泰夫人固然认识托尔斯泰的天才;他的孩子们崇拜他,也努力想了解他。但妻子
儿女,都不由自主地对于他具有一切可笑的无理的、习惯的普通人性格,和他的大作家天才,
加以同样的看法。托尔斯泰夫人所看到的他,是说着“雇用仆人是不应当的”一类的话,而
明天却出人不意地嘱咐预备十五位客人的午餐的人。
在家庭中,我们说过,可以还我本来,是的,但也只能还我本来而已。我们无法超临自
己。在家庭中,圣者会得出惊,英雄亦无所施其技,阿仑说过:“即令家庭不至于不认识我
的天才,它亦会用不相干的恭维以掩抑天才的真相。”这种恭维并不是因为了解他的思想,
而是感到家庭里出了一个天才是一件荣誉。如果姓张姓李之中出了一个伟大的说教者或政治
家,一切姓张姓李的人都乐开了,并非因为说教者的演辞感动他们,政治家的改革于他们显
得有益,而是认为姓张姓李的姓氏出现于报纸上是件光荣而又好玩的事。一个地理学家演讲
时,若是老姑母去听讲,亦并非因为她欢喜地理学而是为爱侄子之故。
由此观之,家庭有一种使什么都平等化的平凡性,因了肉体的热情,否定了精神上的崇
高,这一点足为若干人反抗家庭的解释。我以前虽引用过奚特在《尘世的食粮》一书中的诅
咒:
“家庭,闭塞的区处,我恨你!”我并请你回忆一下他的《神童》一书中长兄劝弱弟摆脱
家庭,回复自由的描写。可见即是在最伟大最优秀的人的生涯中,也有不少时间令人想到为
完成他的使命起见,应得离开这过于温和的家,摆脱这太轻易获得的爱,和相互宽容的生活。
这种时间,便是托尔斯泰逃到寺院里以至病死的时间,也即是青年人听到“你得离开你的爸
爸妈妈”的呼声的时间,也就是高更抛妻别子独自到泰伊蒂岛上去度着僧侣式画家生活的时
间。我们之中,每个人一生至少有一次,都曾听到长兄的呼声而自以为神童。
我认为这是一种幻象。逃避家庭,即逃避那最初是自然的继而是志愿的结合,那无异是
趋向另一种并不自然的生活,因为人是不能孤独地生活的。离开家,则将走向寺院,走向文
学团体,但它们也有它们的宽容,它们的束缚,它们的淡漠呢。不然便如尼采一样走向疯狂。
“在抽象的幻想中是不会觉得孤独的。”但如玛克—奥莱尔所说,明哲之道,并非是处于日
常事务之外保守明哲,而是在固有的环境之下保守明哲。逃避家庭生活是容易的,可是徒然
的;改造并提高家庭生活将更难而更美。只是有些时候,青年们自然而然看到家庭的束缚超
过家庭的伟大,这是所谓“无情义年龄”。兹为作进一步的讨论起见,当以更明确的方法,
研究家庭内部的世代关系。 我们已叙述过这世代关系在幼婴年龄的情状。在母亲方面,
那是本能的,毫无保留的温柔;在儿童方面,则是祟拜与信赖:这是正常状态。在此我们当
插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