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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万家诉讼 作者:陈源斌-第4部分

小说: 万家诉讼 作者:陈源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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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间九天了了,了九过后,地气逐渐腾漫上来,日子一天比一天暖了。地里的麦子往上拔起身子,周遭的油菜尽数开花,像一汪黄灿灿的库水,围住麦田这块孤岛。畜牲也焦躁得很,四只秧子猪忽地由两柞长窜到五挥六柞,总倚在食槽前哼哼唧唧。丈夫显得好了些,只因官司未见分晓,一口气憋着,心口还闷。等法院送达开庭传票。何碧秋进城来,旅店费却大涨了。店主因是熟客,又怜她这桩遭遇,只加了她每宿五毛钱。
    店主说道:“国家年前颁布了个行政诉讼法,就是民告官的法。本以为是面子帐,不承想动了真格的。说有个乡下妇女抢了风气之先,把市公安局给告了,大名鼎鼎的严局长还得出庭当被告应诉呢。”何碧秋不信道:“她怕是吃多了荤油,把心窍糊住了。这一告,能有个好?”店主说:“这件事,一座城,城郊四乡八村,上上下下都轰动了,要来争看希奇。说宾馆里住了好几位记者,等作报道呢。”何碧秋道:“看乡下人笑话呀?”店主道:“这你又不懂了。眼下文化还不很发达,国家颁布新法令,下面不免心揣疑团;国家又诚恳想百姓理解,往往先选一两件注目的案子,隆重地办一下。百姓看在眼里心里,揣知了深浅,就领会这个法了。”何碧秋说:“照这话,乡下女人赢定了?”店主道:“若她输了,这个民告官的法也就砸了,今后还有谁碰它?”
    何碧秋打一个比方道:“世上一团乱麻。若百姓不对,政府在理,也得违心判政府错吗?”店主说:“当然依理判决。不过,这里头一回,不比寻常。都猜测这个乡下妇女是预选好的典型,她必定站住理,而事情又不很大,判个民赢官输,于政府面子上无大碍,反倒显出它的宽容大度。”何碧秋觉着新鲜,听了一会儿,洗漱了上床。
    第二天出了大好太阳,拿眼看到的都是清爽鲜亮。头几天落过春雨,地面将干还湿。空气润润的,又暖暖的,吸在胸里,有些滋补人。满街的人如坐赌桌旁熬过七昼夜困乏极了又放倒身子睡足了七昼夜,方才尽兴醒来,脚下锵锵的,嘴里喊的都是响亮。街上食的摊儿、用的摊儿、伺候人的摊儿,摊主七吆八喝,像杂鸟闹林。整座城市像刚刚洗了透澡,又煎理了头发,面容神采崭新。
    何碧秋拿着开庭传票来到法院,见楼下院子里站着一地的人,各人脸上都摆有事情,嘴上乱说。过去听了几句,瞅见店主在另一人群里插嘴岔舌,上前问道:“您来了,店面谁看呢?”店主说:“我昨天讲的那个官司呀,场面千载难逢,顾得上店面?”何碧秋不觉心疑道:“法院一天要开庭审几桩官司呢?”店主说:“多少不等。有时好几天闲着,有时一天开好几个庭,有时一个庭开好几天。不过今天上午,只开这一个庭。”何碧秋待要开口,店主摇手边走边说:“我托熟人在里面留了空位,待会儿门口堵塞,挤不进去了。”
    耳边听见有人在叫,却是上次见过的其中一位法警。法警说:“我们到处找你,却站在这里。”何碧秋道:“说是九点整开庭,还有十多分钟呢。”法警道:“那是指正式开始审理。当事人至少提前十分钟到位。”何碧秋听了,脸上急出来。法警看了道:“你要上厕所吧?二楼楼梯口靠左就是,你也别急,我在下边等着你。”
    解了手,洗干净了,随法警进一扇小门,穿过一间放了桌椅的空房子,打开另一扇门,一望便知是法庭大厅了。扑面一片森森的人的气息压迫而来,何碧秋被它逼住眼光,低头随法警走过一段地板,下了五六级台阶,走几步,到一个半圆形桌柜前,就在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法警转去一边了。听有喧哗声按着捺着散布开来,何碧秋慢慢将心静住。见这座法庭犹如一段坡地,主台面上高出一层,自己坐的地方略矮些。人声响动处是旁听席,成一段斜坡形状,近处低,远处高,许多长椅连横放着,坐满了人。过道和大门的人也站满了,猜想不准是院子里的许多人刚刚进来,还是里面的人早就来了,把剩余的人挤在门外。如此乱想,忽听头顶屋上有东西“吱——”一阵糙响,老大房子陡地静下来,几十几百个人都把气屏住,似要听一根绣花针徐徐落地。
    坐主台面正中穿制服的法官咳嗽一声,开口说:“我们今天开庭审理,何碧秋诉市公安局复议决定一案。”说到此处,不说了,改说法庭组成人员。先报自己名字,他便是这个庭的审判长。再报旁边两位没穿制服作陪审的,再报外两边两位穿制服的,又报边上一个穿制服当书记员记录的。下边说到原告,叫了名字,何碧秋起身应答坐下。接着叫被告名字,对面一座桌柜前坐着的几个人中,有一个起身应答。
    何碧秋抬起眼来看时,阳光由窗户射得庭内明亮,对面站着的,却是市公安局的严局长。正自疑讶,听审判长说:“现在宣读诉状,因原告当事人识字不多,由法庭代为宣读。”书记员刚读罢开头,何碧秋听了,急口叫道:“不是这么回事!”只这一句,听众席上的嘈杂之声泼撒开来。审判长拍拍案木,顿时静住。审判长道:“原告当事人何碧秋,你有什么话,不要紧,慢慢说吧。”何碧秋说:“你们弄错了,我告的根本不是市公安局严局长,告的是我们王桥村村长王长柱……”约略说了。审判长说:“对的,这是一回事。”何碧秋道:“怎么一回事?他在城里,我在乡下水库那边,八竿子也搭不到一块,他跟我丈夫今生今世从没照过
    面呢,我凭什么告他?”审判长说了几句,何碧秋焦躁道:“我理不清其中弯曲,我只要打我丈夫的村长王长柱,坐到对面当被告。”听众席上又哄嗡起来,乱了一阵,被告席上严局长要求发言,这乱跟着停了。
  严局长说了,审判长听罢,跟身边穿制服和不穿制服的嘀咕几句,将他的说法采纳了。清了嗓子宣布:“现在暂时休庭。”一齐起身退到台后的门里去。法警也过来为何碧秋引路,听众席上有人问:“上午还开不开庭呀?”穿制服的书记员从门里出来回答:“休庭半小时左右,足够了。”
    何碧秋进门见审判长等都在椅上坐着,严局长几个也坐着。让她坐,她坐了。法警为她泡了茶,看别人各自凹腰茶杯里都有茶水。审判长道:“何碧秋同志,我们事先估计不足,工作没做好,向你道歉。”
    何碧秋责怪道:“这我又不懂了:我告到乡李公安员处,告到县、市公安县,他们虽有偏差,也讲出个理。你们倒好,让我告市公安局长,岂不是将砖头在火里烧红了,哄我去抓吗?” 
    审判长听罢,辩说不清,急了,又笑了。严局长几个也笑了。何碧秋奇怪道:“别人让我告你,牵连你上法庭当被告人,你不生气,反而笑?”几个中的一个插言道:“被告人这个词,说着难听,其实是个称呼。特别是民事和行政,被告人不一定就做了错事。”严局长接着话头说:“村长打了你丈夫,按其行为该由公安部门处理。县公安局作了处惩裁决,你觉得偏了,请市局复议。
    市局复议了,你仍觉得偏,来法院起诉,这是你的正当权利。你代表你一方,我代表市公安局,你我两个此刻是平等的,谁对谁错,都听法庭判决。”说毕,让何碧秋喝茶。
何碧秋喝几口茶道:“照这讲,法庭若判你错呢?”严局长道:“就依法庭的,对王长柱重新处罚。”在座的人都点头认定。又说几句,将茶水喝完,谈妥了。
    去楼上解了手,何碧秋随这拨人各归原位。听众席上扑面气息比先前柔软了些,不再逼迫人了。庭铃又响,乱声静住,审判长把嗓子清了,重说各色人等的名字,说完了,先由书记员代读了诉状,听他吐字也还清楚,纸上所列详情,也还实在。下边由被告答辩。严局长领头先说,身边几个各自说了,无非是说当初县公安局的裁决,是按哪条哪款后来市局的复议决定,又是按哪条哪款。听口气倒还随和。旁边椅子上的听众不知是进到事情里面了,还是懂得约束了,有好几处忍不住嗓痒,自己憋住,实在憋不住,不过放开窄道由它排泄少许,若听法庭上有人开口了,便复又噤声。
    当下两边都把话说完了。审判长又搭个桥,让双方对嘴,对了一会儿,词儿说尽了。审判长捉住火候宣布:“上午开庭就到这里。下午四点整,复审。”听了这话,听众四散走了。审判长由台上过来对何碧秋说:“你进城很不方便,好在双方看法虽然不同,但对事实的认定,并无歧异,证据也是齐全的。我们合议庭中午加个班,争取下午当庭作出判决。”何碧秋谢一声,和他分手。
    顺道在街摊上吃了饭,回到店里,店主早等在窗口,赞啧一番,说到下午的判决,店主道:“照上午所说,打人情节没有分歧,县和市公安局的处理,也是有依据的。”何碧秋灰心道:“你说我输了?”店主道:“你绝对赢。还是昨晚的道理,国家诚心要百姓领会这个民告官的法,必要选几桩活例子,让人亲眼实见入肉入髓,才有应验。按这个理,必定要把官司判给你。”何碧秋心里踏实了些,店主又道:“你且放宽心,快把城里该逛的地方,细逛了罢。”
    何碧秋稍歇出城,走到废城墙下一带水塘边来。七八年前见过的杂树林修整过了,补栽了各种眼生眼熟的树,高的矮的,团的蓬的,猜想春夏耀眼红绿。有一种树没落叶子,叶色也不是绿色,是冷下来的猪血一般的紫。走出老远回头,又疑是一树月季。那树丛里掖许多石雕的禽兽形状不同,都是见过的:张牙舞爪的狮子,翘甩鼻头的大象,狂跑的驼鸟,眯觉的狗熊。有两样不能放一起的兽放一起了:一匹恶虎将一匹马扑倒在地,嘴啃进好深一块肉,叫人不敢多看。看水边造了好些亭子和石桥,亭子一层两层三层四层不等,砌在路口和桥边。石桥有拱着的,有曲着的,担在水上。都没多少希罕处。见塘里的水已不如七八年前清净了。
    忽听有人声闹动。转过弯去,见坡岸凹了进去,约有半块麦场大小地盘,铺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地上站了一些穿红着绿的人。春阳斜射下来,被凹地聚起了热,近前暖融融的。这些人就站在石块上脱衣服,男女夹杂,不见有个躲的避的。那男的把上下都扒光了,单剩裆间一张薄皮。女的有只穿遮胸连裆服的,也有戴着护奶罩子和遮羞短衩的。上述脱好了的,原地跑两圈,把脚捌一捌,吸口气,“扑通”跳进冷水里去,看水面上散布着多少颗湿头。远眺对面的亭栏上,有男有女一个接一个爬在上面,返身朝水里跳。只觉得那塘水的冰凉,激到自己身上了,身上也就进出了鸡皮疙瘩。
    看到这里,不由得身子往后退退,站到坡上的树林里。树林里也站了些人。这拨人跟凹地上的那拨并不相干,一并穿得整齐,有的毛衣厚袄,有的棉布冬衣,有的鸭毛鹅毛夹克,把手插在裤袋或袖口里,只管睁眼朝下看,见岸边水里动荡的几个女的,正在二八二九好年岁。这几个女子脱剩贴身的,要么是红,要么是黄,要么是绿,要么是紫。水中有几个尽了兴,爬上岸来,却不急着穿衣服,站着让水自己滴落。风由一个突坡处荡过来,将皮肉上吹出寒噤,人便用干毛巾略揩揩,来捡衣服。何碧秋身边这拨看客此时盯定一个穿红色衣的小女子身上。那女子不去寻隐蔽处,就站空地上在大众目光里脱换。见她将刚揩身子的干毛巾往腰间一围,借它的遮挡,躬腰把下身湿衣脱了,顺势套上长裤,嘴里还跟面前几个赤膊男子不停搭碴。再看她把一件罩衫由头颈套好,探手解脱上身的湿衣,几次没脱下,猜想是其中一个纽扣紧了,又猜想是背带打了死结。往下她动作大了一些,之间见有白白的奶一闪,见坡上的看客眼光一亮,她本人倒坦然地不停口舌。岸上这几个穿好衣服,坡上的看客把目光转了,移去水面上看红黄绿紫。
  看到这里,一颗春阳渐渐西下去,何碧秋忙向一个看客问了钟点,转身赶回法院开庭。
  到了四点整,庭铃响过,审判长说话,说的也都是上午各方说过的话,说完了,起身清清嗓子,开始宣判。
    审判长道:“本案经本法庭依法开庭审理,并经合议庭慎重讨论,特判决如下:市公安局对县公安局对西北乡王桥村村长王长柱殴打本村村民万善庆一案裁定的复议决定,正确无误,本庭无异议。”
    听他说罢,何碧秋晓得是自己输了,呆在那里。耳听听众席上的腔调,有一些向着她,这些人都散退走了。见审判长和严局长几个人走过来,和缓着口气说话,说的还是她如果对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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