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6期-第2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系木凰@先怂缟系谋陈ɡ镒奥诵矶喙适拢挥兴约旱模灰灿斜鹑说模换褂杏肴魏稳硕疾幌喔桑豢嗬智殚涠贾皇粲谘奂世镂ㄒ坏某そ褪磺甯呱酱罅搿P凶咴谄扑榈纳铰飞希蛔芤黾绱吮吃谂思缟系谋陈ā2001年春天;在长江最大的支流清江边的长阳县;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一个送书下乡活动;一位小学女生送给我一只被编结成旅游纪念品的小小背篓。在伸手接过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能够放在巴掌上的纪念品精巧可人;完全不像几年前;在三峡一带行走;看到的一只只背篓;和那些背着背篓的女人。
大江浩荡!大岭浩荡!大船浩荡!一个人用尽游历的目光也只能看到三峡的雄奇瑰丽;只有懂得了背篓;才能懂得乡间苦砺亦即这山水般荡气回肠。在三峡大坝截断江流前所剩无几的年份里;这样的背篓给当地女人平添了更多忧伤。每每与她们不期而遇;看得见那一双双的眼神;其中复杂;宛如高山上绝不放过每一滴落雨的无底天坑。曾经在心里闪过这样的描写;背篓之于三峡中的女人;是秀目;是玉乳;是美臀;出门时双肩不负背篓的女人是不完整的。还进一步认为总也不离女人肩上的背篓;是如此山水之间芸芸众生得以繁衍的另一种生命寢宫。无论如何来看;在表面;一江两岸亘古不变的背篓仿佛是山里女人肌体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阶上的老人;人坐在第一级;背篓垫在第二级;同时靠着第三级。不管外来者如何察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着一份人生的惬意。
与空阔背篓相依相偎的老人;不错过一滴净水的老人;在江边;当然会有自己的追忆。她将过去的一切从山上背下来;又将一切的过去从江边背回去。无须多问;从一滴水里就能知晓;老人年轻时同所有女子一样;嫁到别人家;满三朝的那天早上;就得背上背篓;从高高的山上下来背一桶江水回家;如此多日;直到练就了一滴不漏的功夫;才算得上是婆婆的媳妇;丈夫的女人。那时候的新娘子才敢在丈夫面前笑一笑;再放心大胆地在丈夫怀里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只有走在破碎的山路上;才晓得紧邻长江的油菜花为何开得如此惊心动魄。在地理上被称之为喀斯特地貌的这些大山;太害怕干旱了。半个月不见雨水落下来;大大小小的天坑就会比人还焦渴;张开大嘴拼命地吮吸着有可能变成水滴的每一丝潮气。女人们则纷纷背上背篓;出家门一步一步地沿着陡峭山崖下到江底;将一只木桶灌满水后放回背篓;然后又一步一步地爬向突然变得远在云端的家中。
有一天;一位女人背着因为水而变得格外沉重的背篓走到一处山崖下;忽然听到头顶上有一群家畜在吼叫。女人晓得那些畜生闻到了水的气味了;不敢再往上爬。等了许久;畜生们不但不肯离开;最渴的那头牛等不及;竟然奋蹄闯下山崖;摔死在女人面前。天要黑了;女人不得不哭泣着往这必经之路上爬;她明白接下来会是何种局面。女人刚刚露头;家畜们就冲上来将她扑倒;背篓里的江水一滴不剩地泼在岩石上。牛们、羊们和猪们;拼命地将自己的长嘴巴贴上去;吸啊;舔啊;舌头磨破了;岩石上变得血红一片;也不见它们有片刻歇息。
又有一天;一位刚刚出嫁的女子;从那高高的山上急匆匆下来了。见到江水;女子忙不迭地将焦黄的脸洗成让男人见了心爱心疼的嫩红;又用梳子蘸着江水将蓬乱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将全家的饥渴背在肩上的女子;从早上下山;天近黄昏时才到家门;她一高兴;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没说我回来了;一连三声都是说;水回来了!那一刻;她放松了警觉;也是因为太累;不太高的门槛突然升起来许多;脚下一绊;一路没有泼过一滴的水顿时没了;泼在地上;青烟一冒;转眼间就只有门前青石板的低凹处还有一点水的残骸。看着一家老小趴在青石板上舔那积水的样子;女子一声不吭地拿上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屋后的树林里。
本地人说这些事情时;目光一直盯着江南岸的高山大岭。想到从那些自然的皱折中找到散居的人家;唯一线索是炊烟。
后来的一个五月天;我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这一带时;连接江水与陆地的石阶上仍然有背着背篓的老少女人在攀行;我没有找到那颗挂在老人下巴上的水滴;却看到了更多如水一般的汗珠密布在女人的前额上。不时地;女人伸手抹下一把;重重地摔在石阶上。一阵叭叭水响传来;那是江涛上涨时拍拍打打的声音。临近黄昏;我走向无人的水湾;与眼前早早黑下来的大山一道泡在冰凉的江水中;感觉中那些高不可攀的去处变得更加遥不可及。相对于一座山;无论从何种角度去接近;所能抵达的只能是她的背影。一滴水也是如此;无论如何地想象她有多苦、有多深和有多宽阔;到头来所能记下的唯有那一点点的背影。
在各种生命面前江水已经是大得无法再大了。
那是春天所属的一个普通日子;种种背景都在衬托着一个从乡村到城市;又从城市流蹿到乡村的男人的矫情。春天深得不能再深;江水却不满足;一刻不停地上涨;仿佛普通的人性;即使无法触摸那些高高在上的灿烂黄花;也要踮起脚来狠狠看上几眼。江水中其实一直不缺少油菜花。在这样的季节里;只要有河流;乡村之花就会像城市里流行的选美那样;众里寻她千百度;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地将一些同伴抛入流水。在天下的黄颜色中;油菜花是最娇嫩的一种。流水无骨也比它坚硬;一群花瓣的漂泊不会超过十里;每到尽头就会有新的飘零和坠落。在流水落花之间;分不清谁是生动;谁是沧桑。
我那赤裸肉体在水湾中不断地遭遇这样的花朵。如果是在我生活过的熟悉乡村;那些小小的水面轻易就会被各种原因抛掷的油菜花瓣所统治;喜欢洗浴的牛和猪下去了;再起来时皮毛之上的变化;会让人将它们戏称为畜生也发花疯。季节特有的色泽哪怕只有一片嫩黄;也能让孤独的乡村换上一派清静舒心的广阔背景。用不着登高振臂;那沁透心脾的美艳与清香就成了呼唤;沉沉地响彻寂寞田野失语乡村。带着那古老的孤傲;带着那沧桑的清高;一如流水入江的样子;到哪里也丢弃不下的习性;与其说是冥顽;不如说除此一切乡村再也没有别的归属了。
流水五月;落花五月;这些天撮之合的日子!
乡村是如此广袤;容得下金木水火土万物万灵;再久远的历史;也只能藏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成为某种碎片。同样的乡村;又是如此小气;几乎留不住任何一种丢失了才觉得珍贵的东西;永远只记得住今日今时;永远只会为一日三餐劳顿奔波。一如狭窄的河床;到头来只有一天天逝者如斯。生命才刚刚开始;生活才初步进入;生存才略尝滋味;看上去一切都是生机勃发;春意盎然。蓦然间;却终老了。一如黄昏落暮月朗星稀时;闻听竹笛横吹二胡拉唱。从风中来;往风中去;还没见到灯火阑珊处;乡村之声就消失了。鸡鸣狗吠;羊咩牛嗥;乡村中不变的节奏与律动;甚至影响到江上过往的大小轮船;短则如狗吠;长则似牛嗥;汽笛声声莫不是一一在对应家畜们的叫唤。
乡村中任何新生都在命定中属于古老;不是他或它们响不起岁月的声音;似这样耳熟能详的东西;何必还要喧嚣哗众。只有一种声音与众不同;因为它是最古老的;因为它在肩负着同样古老的责任。那一天的山光月色让人再也看不清油菜花时;我爬出水湾;独自走向那家以江水为邻的小旅馆。当我察觉夜空中有了哭声;那位将自己深埋在漆黑之夜里的女子;其实已这样做了很久。这一夜;我做了几个梦;也从梦中醒来过几次;那女子的哭泣一直没有间断;悠悠绵绵直到天亮。一台拖拉机高分贝地驶过;仿佛将哭泣声也载走;再也听不见了。离开这小镇时;我不是有意寻找;是心情使然;双眼沿着小街打量每一个忙碌或者闲适的女子。当然;我找不到心里想找到的。作为乡情;哭泣是沟通古今虚实;化解爱恨悲欢的小路。要走的是乡间人;不走的也是乡间人。像我这样的外来者;只是心到情却没有到;偶尔碰上这类小路;也是枉然。
女人的乡村;女人的三峡;任何一个理由都足以使其忧伤终身。一桶水是顾不上油菜开不开花的;那样的水只能用做勉强滋润不使心花变成枯草。辖治新滩的秭归县在县志中记载了太多干旱。仅仅从民国初期起到1985年止就有22个年份。这仅仅是干旱;还有暴雨洪涝的15个年份。其余风灾、雹灾共21个年份;虫害两个年份;虫害和兽害同时发生的有一个年份。此外;因地质原因无力抗拒的岩崩与滑坡。在老天爷的喜怒哀乐中蹁跹起舞的乡村;女人的眼泪何尝不是一种永远也无法染上颜色的血脉。
被水阻断又随水奔腾的乡村三峡;刀削斧砍的两岸上;隔不了多远就有一条灰白小路出现;有时候在阔叶阴森的山沟里;有时候在怪石嶙峋的山脊上。每次进三峡;我都要尽可能将这样的小路一寸一寸仔细地看在眼里。谁都有理由相信;在小路蜿蜒的源头;必定是由田园和房舍组合的小小村落。细细看它们想它们;是因为不明白小路为何突然消失在三峡的水线上。在听过四季惊涛的三峡也会干旱的故事后;我以为那样的小路是为女子们准备的背水专线。那天早上;我放弃了对夜来哭泣的寻找;跟在一群背背篓的当地人后面;上了一艘混装轮船。后来见到当地朋友;说起来;朋友大惊失色;说这类船年年都有几艘出事的;除了当地农民;别的人从不敢搭乘。任凭江上大风不间断吹过;朋友郑重劝阻我不要再搭乘的轮船船舱里照旧弥漫着浓浓的家畜气味;加上各种各样劣质的香烟和用自制烟丝的气味;顿使时光倒退;不由得想起高尔基在伏尔加河上、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的情景。破旧的混装轮船本来就行驶得不大流畅;突然间又减速了;轮船在狭窄的航道上猛一扭头的样子;简直就是机器出故障时的紧急处置。我盯着船上的当地人看;他们却不当回事;熟人们继续在一起用听起来有些夸张的方言高声说笑;没有熟人或者是有熟人却不想说话的;则继续在那里呆呆地不知出什么神;还有干脆打着瞌睡的人也不少。
混装轮船一个劲往水线靠近;多数时候总是空空如也的小路上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不紧不慢地走着;刚好在船停稳之际来到水边;不等跳板完全搭好;便歪歪扭扭地上得船来。下一次;不远不近地望见小路中间蹲着一个雕塑般的人;不晓得轮船上面的水手们是如何观察的;反正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发现那人有过何种表示;混装轮船就改变航向驶过去。看着那人借助一种专门的架子将一头肥猪背上船来。我终于明白;一条水线将细微的乡村三峡一分为二;一部分是私人小路;另一部分是私人码头。难道它们不像往日在田野皆为集体财产之外;那种另行分割给私人的小块自留地吗?我以为这样称呼是合适的!一天之内能有三五个人使用它们就很了不起;这样的数量正是当下一个正常家庭人口数量。
私人小路牵出许多大山背后的岁月。只要这山还在;这水还在;这小路还将继续牵扯;而不管其是否还有力量;还有激情。山路越细小越崎岖越是深深地插入乡村腹地;它像一条脐带;载着这座大山上;包括最没有用的狗尾巴草在内的所有植物、包括最被看重的五岁黄牛在内的所有生物、再加上各种各样的无机物和有机物;到达今生今世只能看到最微弱希望的彼岸的码头。私人小路举重若轻;私人码头举轻若重。前者之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后者之轻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在1995年之前;我也许会将这种连脚印都留不下来的小路称之为迷你小路;也有可能将这种连块石头标志都没有的码头称之为迷你码头。那一年的秋天;我躲在有水无山的武汉西郊写了一部名叫《迷你王八》的中篇小说。《上海文学》杂志在1996第1期上发表之际;时任主编的周介人先生在电话中同我商谈;将其改名为《分享艰难》;并且预言;在以后的多年里;“分享艰难”一词必将会成为一种公共话语;因为它会触动这个社会里最敏感的那条神经。在内心里我一直没有放弃先前的喜欢;觉得如此小说题名会平添一份有趣。我当然也明白;无论是举重若轻还是举轻若重;对艰难的分享与否;对于人性和人的品格来说;真的是高下立见。后来的种种事实;印证了周先生的先见之明。已经十几年了;人文领域每年都会冒出新的论争;“分享艰难”的问题一直处在挣不脱的旋涡中心。在大部分人那里;这场论争已经超越文学艺术本身;变成了以“为谁分享艰难”作为分水岭的政治红线。
人在思维中天马行空;是人类不断进步与进化的重要因素。随着时光推移;某些人的思想会显出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