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6期-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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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温情脉脉的情境。特别是女子;这种时候的目光;男子只要与之对视片刻就会心旌摇动。被注视的女子内心柔情如水;思绪更比水长。有人在;女子看人如看油菜花。身边的人去远了;女子会从油菜花里看到一种苦尽甜来的日子。挂在油菜花上每一滴露珠;从来不会被她们看成是甘露。承载着乡土生活的深情厚谊;小小的天外之物会将油菜花瓣沾在女子的宽衣大裤上;宛如城里人假日郊游时佩戴的花冠;又似二月十四日捧在手中招摇过市的玫瑰。哪怕油菜花瓣密密麻麻沾在身上;被目光暧昧的男人说成是从油菜田里钻出来的花猪花狗;女子也不会用手指弹一下;任由它们慢慢地挥发了水分;这才轻飘飘地洒落一路。在她们的眼里;油菜花向来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花;一部分是菜;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油。花的美丽无须啰嗦;从田间苗里扯回来的油菜秧是青黄不接时一碗难得的炒菜。没有哪个持家的女子不喜欢这种不用油就能炒得油汪汪的嫩菜秧;她们更喜欢看全家人满意地嚼着油汪汪的嫩菜秧;仿佛是过年时;那一斤肉只切成十块的红烧肉。
乡村女子是全家人盐罐、油罐、糖罐;这一点至今也没有变。她们都一律害怕听到男人不高兴地评说;菜里面没有一个油星子。脾气好的丈夫;说话时会小声嘟哝;脾气不好的丈夫;则会在桌上一拍筷子;说完这话后再也不开别的腔。多年之前;家在乡村的那一阵;邻居家的九岁女儿放学回来;见灶里还是冷的;就烧火炒了两碗油盐饭。放工回来迟了的母亲进门后;女儿笑盈盈地说锅里还有一碗油盐饭。母亲脸色一变;抬手就将女儿狠狠打了一顿。别的女人闻讯过来劝她说;自己的女儿都十二岁了;从来不晓得饿了自己做吃的;若是也能上灶炒饭;别说用菜油;就是用猪油;她也会半夜里做梦笑醒过来。说着话;做母亲的都哭了。少年时期的乡村;因为母亲破例炒了一碗油盐饭而欢欣鼓舞;又因为偷着给自己炒了一碗油盐饭而挨打挨骂的事情如星罗棋布。那位在诗的面前大哭不已的看门老人非常后悔;儿子在世时最爱吃油盐饭;他却当成儿子太贪吃了。如今;老两口会时常炒上一碗油盐饭送到才二十二岁就长眠不起的儿子的坟前;然后相互抱头痛哭。
1993年;我参加一个名为“奔小康”的工作队;在大别山区最南端一处叫香炉山的地方待了几个月。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孩子;也喜欢大人们作为奖励或者宠爱而单独为自己炒一碗油盐饭。那些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在抱怨下辈对自己照顾不周时;依然说;总闻到儿媳妇在灶上炒油盐饭;他们吃的却是锅巴粥。其实;老人们也曾这样过。那时候他们也很年轻;舍不得将家里分得的一斤几两菜油三下两下全洒在锅里;偶尔给孩子一点宠爱;就连粘在锅铲上的饭粒也舍不得舔一颗;都要用筷子刮到孩子的嘴里。等到老迈时;回想当年遗憾;心里的那份馋自然非常了得。可这时候;一口牙没剩下几颗;肠胃也消受不起坚硬的饭粒;老人们一边望洋兴叹;一边用对儿媳妇的抱怨来强调往日想念;潜在的因素是;他们不甘心如此老去;像油盐饭一样喷香的好日子太少了;越是临近生命终极;心中越是生出许多羁绊。
乡土生活的质量是用一碗油盐饭盛着的。站在灶前的女子;小心翼翼地用半勺子菜油流淌出历史的痛苦;并辉映现实沉重。
爱油菜花是有条件的。只有生长在田地里大片的油菜花;才会受到青睐。那些犯下播种错误;在野地里迎风招展的单个花枝;则形同杂草。有人弯一弯腰;将其连根拔起;顺手喂给家里的牛羊;旁边的人见了;决无看不下去的意思。在浪漫与诗意背后;乡土之花刚刚开放;就盼着凋谢。油菜花瓣在地上堆积半寸厚;反而是更高兴的根由。落花才能结籽;那饱含在菜籽里面的滴滴香油;才是所有喜爱的本质所在。
有花的乡土使人流连。因为这份流连;乡土上才有新艳之风薄薄吹过;一会儿轻浮上峰巅;一会儿消沉入谷底;及时之乐或逝者如斯全部因人因事;或同或异没有一世定论;不惊不诧;不冷不热;唯有乡土本身。在万物生香的季节里;一场场春雨浩浩荡荡来;缥缥缈缈去;花因时光短暂;哪怕溅入泥土了;也不想记得来去知多少。春天去了;轮到雨水如花瓣般一滴一滴地溅落;叶片却在悄悄地数着;记下这难以改变大局;其意义仅在于来得及时的事件。一如一碗油盐饭;在席卷而来的苦水前;它不代表幸福的真实降临;取那理想与希望的角度去看;才能遥远地感到地平线上;有一叶白帆若隐若现。
乡土如泥土;无论怎样翻动;也还是春天栽种水稻;秋天播撒麦子;冬天指望有雪铺陈开来;给来年留下如哲理诗一样的墒情。重重叠叠的斑斓;深深浅浅的原色;看它们的目光更是浸泡在乡情中的种子;恨不得一年四季;无论春光明媚;还是腊月寒冬都能落地生根发芽开花。远山近水;薄雾浓云;天之下;水之上;森林旁;草丛中;乡土元素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轻有重、有明有暗;有臭有香;有苦有甜;有时候深山会显得比沙丘还低矮;有时候男人会显得比女人还柔软。过了残秋晚虫时节;来到桃红柳绿之天。激流所在处;有鲤鲫跳跃跌籽;枝条新嫩下;听得见细芽的嗤嗤嬉笑。
乡村日子是将细小的野花插在辫发之上;没有玫瑰;只有月季;还另外称作月月红。他们将芍药种在地里;努力地使各种肥料变成漂亮的零食;又哄又宠只求其像庄稼一样生长。至于牡丹;更是远远地摈弃给处在乡村边缘的城市。万一有女人头上别了一朵大得些夸张的名花;必定是艰苦劳动间歇时;大家存心想要的一种轻松娱乐。许多人会因此而起哄。在过去;他们会指着戴花的女人;说她是从城里来卖那个东西的婊子。如今;再也不会有人说这样的话;表面上是这种说法过时了;其实是另一种疼痛在心。
生在乡村;长在乡土;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等完全成熟就成了城市的收获。用乡间方言来说;往日深山出俊鸟;那时候;政府机关年年都要来乡村招工;带走的都是美丽女子;本地人也乐意将他们最优秀的出产奉献给城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我成长的地方;人人都晓得以武汉为首的几座城市里的男人喜欢常来走动的理由;那些人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声称;去英山县看美女!当我的青春开始在体内萌动时;曾经用日记表达过一种经过夸张的意思:随着好女子一批批离开;本地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将会出现人种退化。青春期的日记注定会充满文学性。那些想象的翅膀来不及高飞去远;虚妄的概念就如巨石坠地轰隆隆滚滚而来。一年一度的寒假和暑假一到;尚未发育好的女孩子;便像候鸟一样迫不及待地开始其人生迁徙。才十几年光景;乡村中的青春和美丽就消失殆尽。人种是否退化了可以别论;乡村风情真的是俨然换了人间。
玫瑰风流;牡丹华贵;哪怕只是口口相传;也能使生下来就让油菜花熏香的女子;轻易地成为他们的收成。将玫瑰和牡丹作了梦想的油菜花们;打电话回来;写信给家人;她们的生活被描述得越好;堆积在乡土的担忧就越多。打情骂俏之时;他们也只会用乡土女子几乎没有一点希望去做的女明星和模特儿来取乐。即使是这样;仍然找不回过去那种百分之百的快乐。他们要身边的女子也学母猫那样边走边扭屁股;那声音总会在极短时间里;经历从压抑到发泄;到更压抑的变化。只有少不省事的小女孩才会用油菜花装饰和打扮自己。小女孩还没有长出一副能够看透这类灿烂的慧眼。小女孩的小脚;尚不足以支撑其去到远方;赏析别的花朵。这就是命定;不等一个人有意识长成;就在随手之间做出选择。油菜花开在乡村的命运里;油菜花可以开出不计其数的花朵;而乡村的命运永远只有一种。
只要季节合适;这命运之花;就会在乡土的每一个角落里开放。那一年乘飞机去西藏;在变矮了的高天上;俯瞰壮丽的高原;一样地到处都是油菜花开。这是乡村命运最灿烂的时刻;目光领着心情从高处流下来时是如此;当心情推着目光往高不可攀处爬行时更是如此。最典型的莫过于五月间行走在长江三峡;身在谷底;仰面朝天地向上看去;只为对着几乎就是绝壁处的小片小片的油菜花投以惊鸿一瞥。
用不着油菜花来证明;任何乡村都是名符其实的。唯有三峡是一个明显的例外;来来往往之人是否曾经这样想过;三峡过去是乡村;现在是乡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仍然是乡村。谁也说不清古往今来有多少语不惊人死不休者;给三峡冠以多少惊世骇俗的美誉之名。他们用诗词歌赋诵唱的许多;都无法成为本地的日常生活;也无法改变三峡作为乡村的本质。横亘在乡村三峡眼中的;是寡妇崖;是鬼门关;是白骨塔;是那些千方百计地栽种下去;唯有开花才能收获的油菜;是那些蜿蜒小路;棉线一样从断岭残峰上飘挂下来的垂垂叹息。群峰之上的神女、峡谷中的兵书宝剑、夔门里看日出等等都是当地人的身外之物。为它们写诗作赋的也都是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和李贺等等匆匆过客。
用诗词歌赋堆砌的三峡是怪异的。就像明朝崇祯五年;巫县朝阳乡一带山间常于月夜;见到的兵马旌旗之状;并闻钲鼓喧哗之声;清顺治五年;巫山县城东草屋中梁;偶如虫蛀;粉末落地如铜钱;顷刻化为奇茎异叶;布地而生;广阔数尺;到了顺治九年;霜降节月夜;星光灿烂;忽见中天一物;蜿蜒如龙;头爪分明;金甲夺目;直透碧空;康熙元年;当阳山有白雾三团;从天而坠;化作两匹白马;后化羊数千;自东往西而去;康熙十六年;柳树坪、错开峡一带;天降血雨;大者如钱;凝于石上如红膏;康熙二十四年十月初七;空中有声如炮;野雉皆鸣;道光二十七年;四乡夜闻千军万马之声;县民称之为过阴兵;1983年2月;梨子坪林场山巅出现佛光;1985年秋末到初春;七里乡长兴村二组江家一株生长约五百年的梅麻树每晚发出吼声;方圆两里之内可闻。县志上记载的光怪陆离之事;很快就在本地人的生活中化作平常的故事;用来打发茶余饭后的乡村时光。
平常如一切乡村;才是三峡的真品质。
一滴水在一只干瘪的下巴上晶莹地闪烁着。
一位老人感觉到了它的分量;伸出虬痕斑驳的手;仿佛从沙砾中寻觅到一颗玛瑙;轻轻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送到自己的唇边。
关于水;这是我记得最为细致的细节。记得它的地方;是在新滩;那里曾经是三峡中最险要之所在。仿佛不甘心葛洲坝建成后对其雄性的消减;1985年6月10日凌晨的新滩;用命定中的全部力量;将半壁巫峡从吴淞高程八百米处推入江中;激起怒涛八十米高;一千五百六十九间房屋;也不及平时打水漂的一块瓦片;山崩地裂水拍云崖;还没来得及说声不好;就没有了。
当年的新滩谁也去不了;我去的新滩是后来的新滩。从“屈原一号”客轮上下来;跨过晃荡不已的跳板;小小的码头上还散布着当年大滑坡飞来的十几块巨石。穿过巨石群;才有一道人工开凿的石阶通往位于半山腰的小镇。
老人就坐在那石阶上。因为枯水;又因为老人的手过于苍老;那石阶;愈发显得太高。坐在石阶三分之二高处的老人;拿着一只不知用过多少次的旧矿泉水瓶;半瓶净水映照出一江浊浪;她却丝毫没有诗中形容饮马长江的样子;目光浑浊涌动的全是干枯燥渴。
去过多少次长江三峡;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主要是不愿意一一细想;总觉得只需记住那份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大江大水就够了。一如我们每天睁开眼睛都要面对的许多日常世俗;有多少能长久留存于心里永世不忘哩!是否记得去过三峡的次数真的不重要。那些一辈子活在三峡里;从没有离开过的人;难道可以说他们只到过一次三峡吗?所以;一个人除了永生与某个地域生死厮守外;在不得不有来有往的时候;重要的是对这一类与灵魂有约的事物刻骨铭心。
或者逆水行舟;或者顺流而下;这是一般人去三峡惯用的方式。最初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尝试的;那时候还没有《泰坦尼克》;无论豪华游轮还是普通客船;大家都习惯站在船舷两边。后来有了这部电影;浪漫的船头也难见到有情侣站上去。三峡是属于两岸的;乘船人心里都有一种伸长手臂;抚摸只有江涛才能临幸石壁的隐私;更想微微抬高自己的头;嗍一嗍开在轮船顶上的乳白春花;吻一吻与船舱若即若离的苍红秋叶。
我之所以弃舟楫而登陆;脚踏实地行走在陡峭的大江两岸;就在于见到了这位将自身挂在江边陡峭石岸上的老人;和那一滴挂在宛如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净水。老人双肩上的背篓里装满了许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还有与任何人都不相干;苦乐情殇都只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