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6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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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卡的脑子转着公公可能会去的地方;不知不觉;她吃完了那根海苔。
柳卡不想去医院看方杰。
她想等医院来电话通知她。医院若打她的电话;说明方杰醒过来了。走过菜场;柳卡还是给120急救中心的袁大姐打了电话。没人接。几分钟后;嗓门大的袁大姐回电话:凌晨是送来了一个叫方杰的;年纪轻轻;脑卒中;大概与遗传有关;幸亏病发时处理及时……人没醒过来;目前体征正常;问题不大。
柳卡笑笑;双臂一垂;手袋一路下滑;她伸一根指头;勾住。
柳卡与袁大姐结识很早;在认识傅小丽前就相识了。那时袁大姐还在五医院当妇产科的护士。傅小丽;是天外来客。她是通过十二个汉字;毛遂自荐到柳卡面前的。
印象中;产生那十二个汉字的秋天极干燥;很久没下过雨;地上的落叶厚厚一层;脚踏上去的声音脆得让你发虚。化验室同事都说要喝野菌鲫鱼汤了;败火。柳卡是在公汽上收到短信的。“我是方杰的女友;想和你谈谈。”
陌生手机号;没留姓名。公汽急刹车;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撞过来;柳卡拎鱼的手回缩;塑料袋还是破了;水柱激射;她一侧身;“水枪”方向变了;柳卡周围一阵骚动……“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晃手机。“无事惹腥!”“霉人!”“晦气;我操!”有人一句接一句;柳卡装作没听见;她的确没听见。
方杰口刁;从不吃冻鱼、死鱼;“要吃就来鲜的!”他开始尝鲜了么?女友;女友是什么东西?找我干什么?……柳卡有些发懵;看不懂那一排字。
她不信当年憨朴、脸上挂着汗珠与微笑的踢球男孩已成幻象。
不信自己的世界被传说中的黄鼠狼悄无声息叼走。
她的心思曾经是那么高妙;黄鼠狼能去么?柳卡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那个读书读到远方的先行者她喊叔。叔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有时就藏在汗气里;柳卡对戴眼镜的叔和叔所在的远方无限憧憬……后来;柳卡也上大学了;也去了远方。那里的校园大得能让人迷路;转晕了;顺樱花树走;总能到著名的中日友谊路。一到春分;那条路上赏花人络绎不绝;柳卡常常想:为什么不种茉莉花呢?樱花味儿太甜了。
樱花树下有个鞋摊。摊主是个瘦高的老头;风吹来;粉红、雪白的樱花落他一身;沾在膝头和乌亮的皮围垫上;沾在尖嘴钳上;老头从不管;不紧不慢披花补鞋……看花闲人总会看看老鞋匠;撞见鞋摊的行人也会抬头看看满树的花。一次;柳卡碰到老头用鞋垫扫落蕊;拢进一只塑料袋。“哟;学林黛玉呢!”一个熟客打趣;人都走出老远了;老头才应;“带回去培培月季。”柳卡抿嘴笑;忽然想起春游时旅游鞋脱胶了;她蹦蹦跳跳回宿舍拿鞋……来来往往;就知道了老头的儿子也在这所大学念书。
儿子读书到哪儿;这鞋摊摆到哪儿;老头提起儿子时手上动作有着音乐般节奏。他替柳卡整雨伞骨架;将她牛仔裤上的拉链整牢;帮她换旅行包的带子。谁是他儿子呢?
柳卡是在一个黄昏看见方杰走过来的。方杰才踢完球;结实的腿肚上有草屑。“照顾生意啊?”他撩起衬衣擦汗;笑容明亮。“嗯;修凉鞋。”柳卡咂摸着方杰的话;“你是——数学系的吧?”“对;师兄啊!常来这儿?”“这摊挺好。”柳卡眼角扫到方杰的鞋;很旧;缝了加固线;脚踝是裸的;红扑扑。她想起不久前的校园歌手大赛;这个高个男生将王杰的《安妮》唱得全场倾倒;他也是这样光脚穿皮鞋站在舞台上的吗?柳卡不由抿嘴笑。“你进校那天;我接的站;你提一只红色小皮箱……记得吗?”她的笑让方杰话很多。老头递来修好的鞋;柳卡试穿;“多少钱?”“免费。”“他是我爸!”一张年轻、坦荡的脸迎接她惊讶目光。老头沟壑纵横的脸上也填满笑意。
柳卡这才发现两张笑脸一个轮廓;像两方暗通的春水塘。她没坚持给钱;也冲父子俩笑;一家人一样。
就这样;两人开始交往了。
很快;她知道了他的故事。六岁那年;母亲出车祸;住进镇卫生所;然后是县医院;那是一段方杰刻骨铭心的日子。父亲出摊;他照看母亲;端饭打水;叫护士阿姨换药打针;给母亲唱歌……“我知道我爸辛苦;拼命挣钱给我妈治伤;可我妈最后咽气时只能拉着——拉着六岁儿子的手!”方杰低首;再抬头眼圈红了。柳卡心里直发酸……十一岁那年;他有了继母;一个常年病休在家的女人;比父亲大八岁。继母每月的钱刚够买药;平时她替人织补;贴补家用。说到继母方杰眼里泛起暖暖霞光;这个渴望爱的男孩啊!“我爸喜欢京剧;我妈喜欢黄梅戏;我买京剧磁带回去;我妈不高兴了;你猜我怎么摆平?”“再买盘带子呗!”“我亲自唱《天仙配》;我爸拉二胡!”“开演唱会?”“不行吗?”……柳卡由衷热爱上这个家庭。
毕业第二年;两人顺理成章成家了。
柳卡做化验员;白天常与试管打交道;分析、深究未知物分子式、稳定性;下班了;做饭、洗衣、看电视;间或聚会、健身;实在无聊也上网。高兴时;方杰干两样家务:买菜、洗碗。柳卡对网络的无所谓让方杰心花怒放;没有球赛看的夜晚他爱霸在电脑前;废寝忘食。渐渐;阳光灿烂的周末都不出门;像长在网上。柳卡有时奇怪;一个动若脱兔的人真的会静如处子?
“我和一个网友见面了;你猜是谁?财务科小吕!那个新来的小屁孩;会点跆拳道;在网上居然收我为徒!”方杰一脸活见鬼。柳卡咯咯笑;“骇客帝国;骇客帝国啊!”“嘿嘿;你整天盯试管;不担心自己变成一根冰凉的玻璃管?”“你的意思是再添台电脑?让我找个网上帅哥;热闹热闹?”热闹的当然是方杰。常常午夜醒来;柳卡上厕所;方杰还在网上;红光满面。“印度女孩”;柳卡某次瞥见他聊得如火如荼的网友名字;“国内的?”“本地原装!”方杰眉飞色舞;“一个打字员;会跳舞;画画;还会唱京剧!”“哟!约好老地方见没?”方杰愕一下。片刻;电脑关了。
“傻瓜;你才是真实的!来;印证印证!”摸上床的方杰用唇结结实实盖住柳卡;缠住里面欲逃的舌头;仿佛下一秒钟她就会被造物主收走。两人在一起;方杰喜欢用牙齿;像个美食家样在她身上乐此不疲;柳卡任他翻来覆去啮咬、品尝……她的脑海里装着许多甜蜜的一瞬。
她不信手中浓鲜的生活之液会被外面疯狂的雨水稀释成蒸馏水。
她不信会有其他女人来挑战自己的与世无争。
柳卡的鞋里也进了水。塑料袋里的水跑了大半;她拧紧漏水的地方;没料鱼尾将另一处也戳穿了;细细一线水;全滴进自己的鞋袜。柳卡回过神时;一双脚已冰凉。她回了那条短信:明天下午见。
三
见面的女孩很年轻;一股淡淡熟悉气味;茉莉花香。
她叫傅小丽。
柳卡好朋友样告诉傅小丽那些芬芳的故事。告诉她;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男孩方杰浑身罩在一种光环里;手在光环里冒出层层热气;脚在光环里踢踏金色飞尘;樱花树葳蕤在四周;一切;像刚着色的油画……“你没见过他最光彩、最青春的时刻!他唱的歌让所有女同学流泪;他在足球场上像精力无限的天山野马;他那时的画令你血液沸腾全身如轻羽……”柳卡开始说得慢条斯理;后来速度愈来愈快;“这些;我全经历了;我是他黄金岁月的印鉴!我们的爱情是那个时候孕育的钻石!他这一生中;能与别的女人分享的;是他逐渐褪色的生命……如果他真的愿意;我留下钻石;包装盒——给你!”
傅小丽掏出烟来吸;吸了四支;她饱满如花的嘴唇如化验室鲜艳的试剂。柳卡喜欢这样的试剂;有时会倒出一点来玩;加点氯化钠;变色了;升点温;又变色了。柳卡右手一直搭左臂上;指肚抚着羊毛衫;那里面有牙印;方杰两天前的杰作。
“我有了。”傅小丽抽完第四支烟说。
柳卡喝一口已冷的红茶;脑子清醒。液体流下后;从喉咙到胃;慢慢凉起来。
“不信?阿杰那个地方有颗痣;椭圆;发红——”傅小丽丢了烟头;轻蔑地看着烟灰缸;好像那痣就在里面;“对了;你们很久没在一起了吧?他现在喜欢用带振动棒的避孕套。”傅小丽喝着橙汁;很响。
“你喜欢吧?我老公和我从不用那玩意儿;自家人放心;尽兴!他兴奋时喜欢咬人呢。”柳卡边说边捋袖子;小臂赫然露出一对牙印;“呶;才咬的;他总说要把我吃进肚里;这样走到哪儿都带着……有时咬急了;我叫他咬别人;他说别人脏;弄得我浑身是伤;夏天从不敢穿无袖装吊带裙……他咬你不?”柳卡目光一直没离开对面的女孩;她看着傅小丽的脸一点点泛白。在咖啡馆氤氲的光线里;那白看起来像美术馆里无人光顾的石膏像;也有些像冬天里毫无暖意的白日头。
“真的怀孕了;要去五医院;五医院的妇产科有名;服务好。”
傅小丽有些茫然地看着柳卡;仿佛对面是木马病毒变种;“哦;我就在那里验的。”
……从咖啡馆出来;柳卡直接去五医院。
妇产科。
她熟悉那个地方。她也怀孕了。
方杰同时让两个女人怀了孕。
柳卡在妇产科走廊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大约一个世纪;惨白的世纪。“小人的小;美丽的丽——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袁大姐搬来一本值班记录;她告诉柳卡;傅小丽是在那个患者出奇多的周五下午来检查的;她记得;因为傅小丽一拿到化验单就消失了;她说肚子疼;忙得头晕的医生还没来得及告诫她;她被怀疑宫外孕……
柳卡触电样跳起来;苍白的脸迅速红润;像回光返照的病人。
她火急火燎通知傅小丽;赶快做B超。
果然是宫外孕。
须及时手术;越快越好。
傅小丽脸灰了。她出身单亲家庭;还有一个靠她贴补读书的弟弟。方杰正出长差;柳卡陪傅小丽做人流。所有费用都是柳卡一声不吭出的。傅小丽出了很多血;柳卡守护着死去活来的年轻女孩;输液、服药;擦汗、喂汤;最后;送她回住处。柳卡嘱咐司机一路将车开得很慢;到小区门口;傅小丽不让送了;“我去过你家;你家和你一样温馨、真实……我们是网上认识的;撒了喜柬;举行网上婚礼;没意思透了……你真是个好女人!我祝福你!”
方杰归来;发现家里变了样;尤其是卧室。除了天花板、地板、大件家具;几乎全都陌生。电脑不见了。“新家迎旧人啊;好、好!”他满脸堆笑;给柳卡带回了一套漂亮银饰。他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柳卡兴致勃勃检阅方杰的礼物;尤其银手链;戴上去不摘了;洗澡时都戴着。她的表现与往常无二;只是保洁异常。地板擦得镜子样;还时不时哈气擦墙上逆光才看得见的可疑污迹。有几次方杰打算挑开话题;一张嘴;词句全飞了。“要当妈妈了;我来!”他试图接柳卡手里的拖把;拿不过来……柳卡的沉静保持到一周之后。
“扣子谁钉的?”柳卡观察方杰衬衣上的扣子;手工粗劣。“我呗。”“你用黑线缝白扣子?”“哦;那天我没找到白线团。”“可它就是白线缝的!”……
争吵就这样开始。
一只潘多拉的盒子;东西越掏越多。
“你和傅小丽还有来往?”“你送她做人流;我总不能畜生样置之不理吧?”“多动人的网恋——那你娶她回来呀!”“我有老婆!”“真无耻;你以为我喜欢这个封号么?”吵闹逐渐升级;如同柳卡越来越大的肚子。
柳卡有一次拨通了傅小丽的电话;电话里传来爽脆的笑声;“我说了;我不会再缠着你丈夫;可你自己也要争气;管住他的脚、收住他的心呀……”柳卡一下子挂了。
五脏六腑在蚀掉。
原来的世界一片片剥落;变得斑驳、丑陋;狰狞起来。
那些倦鸟归林的温馨呢?那些使她坚信不疑的芬芳誓言呢?那些照亮生活、尘粒颤动的清晨阳光呢?柳卡每吸一口气;就觉得胸中多了一百只蚂蚁;霉尘四起。
身体多出的重量让柳卡觉得累赘;让她生出去掉累赘的念头。“做掉孩子?好啊;干干净净;一拍两散!”气恼的方杰玻璃试管样冷脆。柳卡怔住;怔住的柳卡不由自主将洗衣机里的东西拎出来;男牛仔裤、男衬衣、男袜;一件一件;湿淋淋抛出窗子;好像是用过的卫生巾。方杰抓她的手臂;她甩开;推搡中腿间一热;血出来了……方杰后来不和她吵;避着她;很晚才回来。有时干脆整夜不回来。
终于几天不回来。
他住哪里呢?一想到方杰可能睡在傅小丽那里;人流后的女孩那里;柳卡就生不如死;她用枕头压自己的肚子;在客厅里跳绳跳出一身汗……公公坚决站在她一边。只要碰面;方杰就会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有次还动手了;老鞋匠扔出酒杯;方杰躲闪;慢了;额头见红;残酒溅湿墙上并排的两位婆婆的遗像;公公怒不可遏;抄起饭碗再砸孽子;方杰猎狗样跑了。
公公到底去什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