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1-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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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天,她总在外面游荡,每天累得身疲力竭才回。
她入睡前总是想着棒小伙儿,一句句和他交谈,睡着了还随他在野地里蹿跳、奔跑。一个又一个梦里都有他的影子。她有一次梦见他在田野上,正走着走着,突然掉下了悬崖天哪,这只怨他路上想事太专心了,一脚踏空危在旦夕;还好,谢天谢地,悬崖下有一片又深又亮的水是一条大河哩!可是她梦中忘记了棒小伙儿会游泳,急得喊哪喊哪,眼见他在浪花里变成了一个小点,沉下,浮起,最后融进了水天一线……
她再也睡不着了,不知道最后棒小伙儿是淹死了,还是游到了对岸。
天亮了她还在想。她甚至想:好生奇怪的梦啊!这是不是廖麦在托梦给自己啊?她一颗心慌跳不已,念道:“坏了坏了,也许真是遇到了大凶险哩,他那时一急,魂儿就回到了我的梦里!”这一天她什么都不想做了,饭不想吃,水不想喝,只想撒腿跑上野地,去寻找梦中那道悬崖。她伏在炕上大哭了一场。
她在炕上昏沉沉躺了多半天,傍晚时分才想起后街上有一个会析梦的女人爸爸在世时就找她解过梦!想到这儿她立刻跳起来,披件衣服就出门,锁上院门直奔后街,背铳的人急急追来她都不瞧一眼。
后街上的算命女人七十岁了,眼睫毛是白的,眼珠是灰的。当她抬头端量来人时,头越探越近,让美蒂觉得她不是在看而是在嗅。美蒂退开一步,嘴唇哆嗦着说出了那个梦,请老人为她破解。女人拍着膝盖:“孩子你这不是害我嘛!这是害我!这年头谁还敢捣弄这些!”美蒂再三央求:“好大仙可怜可怜我吧!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只剩下了这一个亲人跑在路上……”
老人不声不响,一双白睫灰眼眨个不停,看着窗户,不为所动。
美蒂再求,泪水涟涟。
老人叹一声,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看了一会儿,鼻子里发出“嘭嘭”声,说:“好孩儿模样第一啊,比我年轻时候还好我那时也是个招眼的闺女……唉,一个苦命伤心娃儿,二十多岁以后也许有些欢喜不,是大欢喜哩!瞧印堂这儿,阴着哩。阴气褪了时,”老人说到这里掐了掐手指骨节:“少说也得个三年二载吧,那会儿你就得了欢喜……”
“‘欢喜’是个什么?”
“不是个什么,反正就是个‘欢喜’花样儿多哩,得喜财、得个心疼的人儿,都是‘欢喜’。人这一辈子啊,没有一条道走到底的,都是一截儿黑一截儿明,一阵风一阵雨的……”
美蒂最牵挂的是那个梦,就再次从头细细说了一遍。老人抿抿嘴,重新掐弄手指,眼睛往上翻着,像看着冥冥上天,“这梦嘛按说都是反的,正着解反着解,就像拆一件破了边的头绠帽,你得揪住线头儿一点一点来解它……嗯嗯,从崖上掉下去了,那是好事儿,落了地嘛入了水,水里游,云游四方。得,你这孩儿安心等吧,从今以后他往远里下去了!”
“那么说他没有淹死?”
“淹死?什么话!小伙子活蹦乱跳一蹿丈把远呢!”老婆婆把头上的帽子正一正,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美蒂欢喜得泪花闪闪,拉住老人的手:“大仙再费心给咱算算吧,他这会儿在哪里?过得苦不苦?”
老婆婆再次掐手,往上翻眼,眼皮眨巴得越来越快,说:“东西南北,西闯一头南闯一头,这会儿又开始往东往北下去了……嗯嗯,我敢说他走来走去离你不远了!你哪里也不要去啊你命里就该在原地等他,直到等来一个大欢喜!”
美蒂感激得全身颤抖,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给老婆婆深深鞠了一躬,跑出门去。
从那一天开始,美蒂就被各种梦缠住了。这些梦花花黧黧,大多是让人高兴的梦。有一天她甚至梦见他站在一条大河边招手,小声喊着:“过来呀,过这边咱成亲啊!”她望着大河跺脚:“我怎么过啊!我急死了!”那边的人只是笑,只是招手,却并不过河接她。美蒂最后是急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哭成了泪人。梦中情景活鲜逼人,棒小伙儿的神情、唇上的皱皱,都看得一清二楚!美蒂再也忍不住了,她马上推门出去,再一次跑到后街。
这一次老婆婆不愿睁眼看人,只冷冰冰说:“打头儿讲一遍吧!”美蒂急匆匆说出那个梦,然后屏住呼吸看着老人。老婆婆倦怠地掐手、翻眼,久久叹气,只是不语。
“到底怎么回事啊?”
老婆婆拍打膝盖,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般,闭着眼睛喊道:“人不在了呀!”
“什么什么?”
“那可是阴阳线河这边是阳间,河那边是阴间!他招手让你过去,那是去阴曹地府会面呢!”
美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大睁双眼却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见。她的头脑里全是噼噼啪啪的响声,不由得双手捂耳。这样过了许久她才哭出来,嚷道:“你胡说!你骗我!廖麦才不忍心让我淹死呢!他一辈子都不会害我,他才不会呢!再不就是你把梦解反了你这梦解得和上一回正好翻过来了啊……”
老婆婆任美蒂摇动双臂,只不说话。后来老婆婆搓搓眼,重新掐起了手指,摇头,叹气,“好闺女我也没有办法。你真是怪可怜人的。不过梦里说的事儿,就是那样了,我也没有办法。”
“可是你上回说我二十来岁会得一个‘大欢喜’,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老婆婆磕打牙齿:“那不假。那‘大欢喜’是另一个人给的。这人其实是好人哩,是你自己迷了眼。跟了这贵人,穿金又戴银,伸手搂定聚宝盆……”
美蒂很快不哭了,死盯住她问:“贵人什么模样?大概长了一头鬈毛吧?”
老婆婆掐弄手指:“一点不假!一点不假!”
“呸!”美蒂吐了一口。
应 验
很久了,后街上那个析梦的老人一直是美蒂最恨的人。好在她压根儿不信后来那一派谎言,只信第一次。
可是再有两年不到她就二十岁了,这就到了预言中的“大欢喜”了。也就是这一年,唐童领着背铳的人开山寻起了金子,棘窝镇的巷子这才松弛下来,背铳的人没了!
廖麦一连几次潜回来一点不错,美蒂真的等回了棒小伙儿,真的等来一个“大欢喜”!当美蒂突然想到了那个老人的预言时,惊得长时间合不拢嘴巴……“真的应验了!真的!”美蒂于是化仇恨为感激,渐渐晓悟:老人后来的那番话实在是出于无奈,那一派胡言肯定是唐童一伙逼出来的他们硬逼老人骗她啊。
那个秋天辉煌灿烂。冬天来临时,美蒂的肚子隆起。她幸福得快要窒息,一天到晚对着未来的孩子说话、对着想像中的丈夫说话。她告诉远处那个棒小伙儿:快快准备一个窝吧,一个小小的窝,我马上就要飞进去生下咱的小雏儿了……
可惜一切都晚了,这次耽搁会让她一生后悔不迭。
那一天她正随人一块儿搬运沤制的红麻,一转身给人挡了路,原来是母夜叉在盯她。她不理不睬,对方却一直跟着她,一口气陪她走过石头街,又走到青石小屋。“你想干什么?”“我想瞅瞅母鸡什么时候下蛋。”“你这个恶心人的婆娘!”“骂吧,咱可没生私孩子!”
当夜小屋就被背铳的人围起来。母夜叉领了两个女人进来,后面紧跟了唐童。两个女人一下按定了美蒂,母夜叉上前一步撩开她一层层的衣服,嘴里发出嚯嚯声。美蒂喊叫、斥骂,这些人就像没有听见,只认真查来看去。“还叫医生来不?”那两个按人的女人问。母夜叉斜她们一眼,拍拍手走到唐童跟前:“还叫个屁医生,分明是怀上了!”唐童随即发出一声:“啊?”他两眼直了,脑门上悬了一层汗珠,盯着美蒂,牙齿咬得咯咯响。母夜叉在一边拍手:“咱说了,凡是地不耕就荒,不种庄稼,一准生出野草……”
唐童一扬手把她几个赶出屋子,凑到美蒂跟前,沉着嗓子问:“谁的孩子?”
“当然是廖麦的了!”
“嗬咦!到底是这个野种、这个野种……都怨我太大意了。妈的,人一斯文什么事儿都办不成,真该听珊婆的话啊!”
唐童拍腿,咕哝,在屋里走动,又背对着美蒂,长时间看着窗外。当他转过脸时,美蒂吃了一惊:这人满脸泪水,鼻涕垂挂,嘴使劲瘪着。他说:
“你记住我的话,你听准了。为这事儿你得后悔两辈子!义不生财善不领兵,我他*的太依着你了!从今以后你下地狱去吧,你可知道自己是怀了私孩子的人!你胆比天大,你反了,啊呀真是反了……”
唐童大口呼吸,泪干了,一时说不出话,一直悬着的汗水从额上啪啪垂落。他跺地、砸墙,像野狼一样哀嚎,朝美蒂挥了几次拳头,都没有落下来。后来他翘起下巴,围着美蒂转了一圈,咯咯咬牙,一字一顿说:“我估摸你也生不成!”
“生不成我就死!”
“你死去!你赶紧死去!你这个骚蹄子野种果真是镇上一大害物哩!俺爸说得一点不差!一点不差!你等着小腿一翻扭倒在干土末子上死吧,等让人使上火筷子夹了蹄爪、用大铁钩子钩住你的嘴巴,一口气拖进污水沟里!到那时你再呼天抢地找人都晚了,破乱物件谁也不稀罕谁也不想要,连狗都嫌你腌臜嫌你丑!你这个不死不烂气死活人、与杀人犯搭上勾连手的骚泼流氓,从今以后你的好日子算来了……”
唐童直骂得大汗淋漓,一转身闯出了屋子,头也不回。
整个上半夜安安静静。美蒂口中念着廖麦,说这样的日子你可千万不要露面啊,这里的大网张开着,他们会把全身的邪火都撒到你身上别挂记我,我一个人担待得了。
剩下的一段时间美蒂全在想一件事:怎样逃出镇子。她对自己叮嘱:你要舍下这祖传的青石小屋了,哪里有棒小伙儿哪里才是家,哪里有孩子他爸哪里才是三口人的窝呢!一刻也别停一时也别耽搁,只要有一点缝隙就赶快往外挣吧……她最后悔的是没能早一天逃离这个棘窝,她是天底下最傻最蠢最不幸的人了!
一夜没睡。几次踏着冰凉的霜地去院门那儿,都听到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咳嗽。
天一亮母夜叉就叼着烟来了。她直接脱鞋上炕,大盘着腿说:“我早说咱是你娘,咱得管住你。看看吧,离开了老娘才几天,你就闯下了天祸。我琢磨着,趁这事儿镇上人还不知道,咱娘儿俩商量着办了吧!这样一了百了,让好事儿从头再来……”
美蒂死盯住她紫色的嘴唇。
“你要是愿意,算我没有白说……”
“你想干什么?”
母夜叉磕磕牙:“老娘帮你把孩儿早早整巴下来。”
美蒂一下把剪刀操在了手里。
“啊哟,啊哟反了你!老娘连响马都敢戳,还怕你那小骚蹄子麻雀大的身子?我一伸手揪住两腿一挣,就能劈了你!”
“那你试试!你来吧!”
一撮头发在脸上甩动,美蒂索性把它咬在嘴里。
母夜叉往窗外瞥两眼,咬咬牙,哼几声,一咽唾沫喉结乱滚。美蒂在心里说:“这人像男人一样啊!这个又粗又狠的女人什么都干得出……”美蒂盯着她,紧握剪刀,又说:“廖麦啊,我也要杀人了,为了咱的孩子,我这会儿真敢捅了她,让她的血洒一炕一屋!”
母夜叉闭闭眼,翻着嘴唇说:“比画个什么?唐童有一镇的兵哩!他发个话,我就不用动手了,我还嫌累哩!我这会儿是跟你好说好商量……”
美蒂举着剪刀:“那你听好了,也回头告诉唐童,我的孩子被伤了那天,也就是我死的日子。我会一头撞死在大石头上!”
荒原小雏
“马马!”她的小嘴儿这样呼唤自己的母亲,弯弯的手指比画着,特别惹人疼怜。“我的宝贝,我的全部的宝贝蛋!”美蒂只要看一会儿蹒跚的小蓓蓓,幸福的泪水就要涌出来。小家伙在白亮的阳光下跑出小茅屋,笨手笨脚去捉一只苇秆上的蝴蝶,头发在强烈的光线下呈蓝紫色。“小宝贝真像你的爸爸,哪儿都像。”小蓓蓓说:“啪、啪啪(爸爸)……”
孩子的全部世界就是海滩荒原。这儿几经折磨,如今没有几棵像样的树木,到处都是积下的咸水洼,是旋起的沙丘,是各种荒草。可是除了险恶的冬天之外,这儿仍然美丽甚至感人起码在美蒂和孩子眼里是这样。春天和秋天,这儿有高歌的云雀,而在镇子上从来都没有。“这是打破碗花,这是威灵仙,这是茜草果儿。”美蒂一一指认荒原,一步也不离开孩子。
美蒂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全靠镇上人接济、全靠讨要才活下来:一捧米一棵菜、一个微笑。就连后街上那个解梦的老人也偷偷送她红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