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1-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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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喜欢鱼戏,干脆就住在岛上得了住一辈子,我天天唱给你听!”
戚金没有回答,因为他当时走神了突然想起了大潮之夜的那个梦境。不知为什么,让他害怕的是,他预感到这个梦幻或许有一天会变成真的。
小沙鹠变得焦躁,有时正唱着就停下来,两眼看着他,目光热辣辣的……
与此同时,戚金发现自己正遭到毛哈的厌恶,他会一连许多天不正眼看人,也不说话。最让戚金不能忍受的是他偏要半夜起来走动,咀嚼一些生鱼和贝类,弄得满屋都是呛人的腥气。他大吃大嚼一顿就仰脸呼呼大睡,吐出的气息全是难以忍受的怪味。戚金实在无力抵御,有时难免以手掩鼻,对方见了就大声哼叫:“不喜?嫌弃?这就没有法儿了,谁叫咱是海猪的儿子呢!这还算好的呢,有一年我在海边睡蒙了,一转头把身边一个人的肚子咬了一个大窟窿……”
戚金明白:该是离开三叉岛的时候了。可是他无法忘记一张苍白的脸庞、一束冷利的目光、一个奇怪的梦境。他将尽力忍受这一切,呆下去、呆下去。
第三个春天又来临了。戚金觉得自己必要离去了。
起因是有一天他和毛哈一起乘一条舢板出海,去很近的黑礁旁解除养殖场的几条锚缆。那天无风无浪,毛哈把小船摇进海里不远就大口吐气,脸色阴青,小船也给整得剧烈颠簸。戚金问:“你不舒服吗?”毛哈不语。舢板拐到黑礁跟前,突然飞射一般冲向了它,眼看就要撞上去就在戚金喊叫的一瞬间,毛哈的橹猛力顶了一下,舢板随即往上一翘,戚金一个大仰跌进了海里。一股无法抵挡的寒冷刺入全身,他挣扎、呼叫,两眼寻找毛哈。四周除了一片白沫什么都没有。眼看最后一点力气也要失尽了,这时那条舢板才从黑礁后边转出。戚金挣出冰冷的水,伸长两臂,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毛哈伸来的橹就在他即将挨近它的那一刻,舢板像被一股暗涌抓住甩了一下,那支橹带着冲力猛击在他的肩上,他又一下沉入水中,接着喝下几大口苦水。那会儿有个绝望的信号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于是本能地躲开那支颤颤伸来的橹。可最后他还是被这支橹逼住。他只能抱住它,不再松手,一直到爬上舢板。
与芋芋分别的日子,戚金小心地提出一个请求:我要继续弄清那个匣子里的秘密,但我想带走那把开启的钥匙。
这显然是个荒唐的理由。芋芋听了,一声不语,像在犹豫。这样呆了大约有半个钟点,她从窗前缓缓转身,开始解领口那儿的两粒纽扣。她费力地揪扯一条红色的丝带。她为了顺利取出它,最后不得不脱下厚厚的棉衣,露出了薄薄的带鸡冠花图案的衣衫丝带和钥匙正巧卡住了它,当它往上提拉时,雪白的肌肤就闪露出来尽管只是极短的一瞬,戚金却是真切地看到了那上面的一道疤痕。
它极小极小,像一只小蜈蚣伏在了那儿。
十一
紫烟大垒
在棘窝镇老人的记忆中,以前见过的洋人除了跑反的白俄,再就是传教士了。可这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往事,而今突然见到了几个黄发蓝眼人,不由得就要一遍遍搓揉眼睛:真的是外国人哩,准确点说是三男两女!瞧他们从一溜汽车上下来,由一群官人陪伴,一个劲儿说着“哈罗”之类……可惜官人听不懂,唐童也听不懂。唐童一头鬈毛都打上了发蜡,又黑又亮,脖子上吊一根布条这天一大早所有人都扎上了这物件,就像吊死鬼的长舌头。唐童一摆手,一个年纪不大的通嘴子过来了,叽里咕噜说下一串。唐童对身边的一个大块头洋人说:“这地方大大的好!”一边的官人小声对唐童叮一句:“这样说也不行,他们不是东洋人。”“妈的,真够麻烦!急死活人!”唐童脸上冒出一层汗珠,擦了一遍又一遍。幸亏身旁有个通嘴子,这小子戴了戒指,一转向洋人就笑成了花儿,嘴头子真利索,一会儿就把唐童说过的、准备说的全倒腾过去了。唐童兴奋极了,拍着小伙子的肩膀:“真他妈好样的!我敢保证你能把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大闺女给蒙回家去!好!好!”
人们记得这一长溜汽车排了足足有半里长,前边有摩托开道,后边有警车断尾,沿途都有穿制服的把守,围观的乡民谁也不能近前。车队先在天童集团遛了一大圈,在大玻璃房子里磨蹭了多半天,然后才在山地和平原、特别是海边沙原那儿转转停停。全镇谁不知道唐童的大玻璃房子啊,听说那里面什么都有,能吃能喝能玩,穿旗袍的大闺女站了一排,要点头一齐点头,要鞠躬一齐鞠躬,旗袍开衩到腰,一迈步跺得地板咚咚响,估计洋人一钻进去就得看傻了眼。镇上人见他们像一尾一尾大鱼那样,三摆两摆就溜进了大玻璃房子,高兴得摩拳擦掌。“狗日的这回可得见识见识,唐童一准饶不了他们!”
整整一个上午都有一群人围在镇西路口:从这儿可以看见停泊的车队。他们知道只要这条亮铮铮的铁龙不动,那些人就一定在大玻璃房子里快乐着,唐童准是好好露了一手。“人家这会儿还在里边喝酒儿呢!”他们远远看着,大声议论。都知道房子里有个“假海”带沙滩的大热水池子,沙滩上栽了塑料大叶树,洋人们喝过了酒就会光着身子钻过树阴,扑通扑通跳进去;然后是通嘴子,最后是官人们和唐童。“听说这年头的大生意都是在水里谈的,想想看吧,一个个露皮露肉,家巴什儿也看个差不多,谁还好意思死咬住几个钱不放?唐童这笔大生意准成!”他们这样说着,却不知是什么生意。
大约是洋人们走了半年之后,人们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相互说一句:“嗯,有动静了。”
一些戴了太阳帽、黑眼镜、到处支三角架的人出现了。大家马上记起金矿开凿之初的情形,于是料定又一桩惊人的大事就要在镇上发生了。依据上回的经验,他们对那些穿了牛仔裤或花裙子、手指缝里夹了半截铅笔的女人特别看重如果是胸前露出了半截乳房的,那肯定就是更厉害的角色了!因为许多年前就是由这样一个女人领头,在山上测来量去,还用铅笔往小本子上描描画画,结果不得了哩:一座大山险些给掀翻!那日夜震响的开山声啊!那一举手就能轰掉一个山岬的巨雷啊!踢啊踢!踢啊踢!这些娇滴滴的女人别看说话哼啊哈的,小手小脚,其实个个都是踢啊踢,厉害啊!她们专门在太岁头上动土啊!镇上人议论一番,最后一致认为:唐童的过人之处就是能够及时找到这些露出半个乳房的女人,别看她们弱不禁风,说话像蚊子,笑起来像狗鱼,走路水上漂,其实都是跟天地过招的人谁要动土就得先找她们,就像要结交洋人必得先找通嘴子一样。
不久一辆辆掘土机和载重汽车就轰隆隆开过来了,三十多个轮子的大汽车也开过来了,于是大家知道唐童这回真的闹大了。从山包脚下开始动土,再一直往东、往北,到处插满了彩旗。一些不大的村庄被搬迁,更大一些的村庄则被汽车围起来,远看就像一群豺狗在啃咬一头倒毙的大象。“老天爷这回动真的了,瞧咱老辈儿的茔盘都给挪了窝儿。”“这一来还种不种庄稼了?难道地底下也探出了金子?”村里人开始惊慌失措,都明白唐童是开金子的主儿,不见金子是不会下这样毒手的,把好端端的一片庄稼地都开膛破肚了。
可是地里没有挖出金子。原来是要掘一个朝天大坑,里面打上水泥桩子、铺上钢筋水泥,然后再往上、往横里盖。这庞大欺人的物件就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懂、没有一个人见过,就连最奇异最凶险的梦境里都未曾出现过。眼看这青魆魆硬邦邦的物件一天天垒起来了,看上去就像塌了半边的山包、像悬崖、像老天爷的地窖、像被关公爷的大刀砍了一宿的怪物头颅,龇牙咧嘴,吓死活人,却怎么也想不出是干什么用的。这期间洋人来过,通嘴子至少来了三个,一律由唐童陪伴这一回唐童大老板又好好涮了洋人一遭,他不再穿吊死鬼长舌头了,而是穿上了死人入棺才穿的寿衣:红缎子布扣对襟小褂儿,上面全是碗大的寿字。估计这一来洋人也傻了眼,盯着他的一头鬈毛呜呜哇哇喊个不停,让三个男女通嘴子轮番上阵,这才算把事情摆平:洋人哈哈大笑,唐童哈哈大笑。
轰隆隆的车辆、噼里啪啦的电弧、飘飘悠悠的彩旗、来来往往的通嘴子这一切整整忙活了一年又三个月。结果就是这高大连绵的一片古怪东西从地上生出来:像巨屋,又像大山刚刚挨了一顿踢啊踢。妈的,谁要说咱这一茬庄稼人没见过大世面那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咱见过自己眼皮底下冒出来这么大一片怪物,还见了收工歇马时的欢喜场面车队,路边警卫,洋人,通嘴子,官人。扎起的钢铁戏台上一会儿锣鼓喧天,一会儿狼烟四起,一些露了半截屁股光着膀子的女人呼啦一声从狼烟里钻出来,刚一冒头就张开血盆大口唱了起来,昂昂大唱,她们唱的是“高歌一曲献唐总”。谁都明白“唐总”就是唐童了,瞧他捋捋一头鬈毛站起来,登台后左一个敬礼,右一个鞠躬,最后由于过于兴奋还放了个屁,让洋人目瞪口呆,而后大笑。洋人连连说:“咕噜咕噜、哇哩啊尔!”通嘴子迫不及待地大声说道:“外国客人说了,这是典型的、十分典型的东方的幽默!”
整个欢喜场面让人大开眼界,奇事不可胜数,因为对于所有山地和平原的人来说这都是平生第一次经历。但他们记得最深、最不可遗忘的,还是那个“东方的幽默”。
一切很快证明,这种幽默其实正好预言了什么,而且切中要害,成为今后几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一片土地的主题。这主题是由一种人人熟知的气味确立的。
山地和平原的人从今以后只要一抬头,就会看到那片隆起的黑灰色建筑群,并看到从许多突起处、一些小孔,冒出一股股一缕缕紫色的烟雾;只要一仰鼻子,就会闻到一种熟悉的巨大气味。“老天,毁了,咱这儿一天到晚全是屁味儿了!”大家嚷着,慌慌四顾。
那是一种毫无夸张的、逼真的气味。它确切无疑地来自那片“紫烟大垒”这里的人习惯于将比山岭低、比土岗子高的巨物叫成“大垒”从此只记住了它整个都是一种“东方的幽默”,是唐童兴师动众盖成了一座天大的怪屋,里面装了他从洋人那儿弄来的放屁的机器。
从此山地和平原的人进入了真正的沮丧期。他们彻头彻尾地沮丧了。这不是因为饥饿和贫穷,不是因为兵乱和动荡,甚至不是因为欺辱和压榨,而仅仅是因为一种弥漫在大地上的、无休无止的、羞于启齿的、古老的气味……
土狼的子孙
珊婆偶尔对一个至为信赖的人倾吐衷肠,此刻回忆最多的就是青春未逝的年代,特别是最后的几年。她当时灵机一动说出了一句俏皮话,后来无论是别人还是她自己,都发现用这句话来概括那段时光最好不过了“那是咱的大闺女身子在刀刃上打滚的几年啊”。
那时的珊子刚刚发胖,却又不失处女的锐气,在山地与平原来去自如,叱咤风云。许多时候她藏起了悲伤,独自在茫茫沙原和林间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她猜出自己的一生将没有后人。她想在前半生更多地洞悉一些生的秘密,每到了动物生产时就凑近了看,长时间不愿挪窝儿。她对伴随着新生命的血迹格外珍视,如果胎衣上的红色黏液沾到衣服和手上,她会尽可能地保留更长的时间不去洗刷。
有一段时间,她认为人世间最动人的职业就是接生婆了。她试着干过几场,但都在暗中进行。一些大中型野物下崽的过程令其入迷,那会儿她能够就近端详一个个野性的、或温驯或凶残的母亲。她对它们起伏滚动的肚腹、痛苦与喜悦交集的面庞、鼓胀慷慨的乳房,一一探究仔细。她蹲在旁边,待一张张小毛脸儿从子宫里露出的那一刻,忍不住哗一下流出泪来。
真的,那时她仅仅凭借林中的一股飘荡的气味,就能准确地找到卧在草窝里下崽的野物。那是一种血乳交织的、腥膻中掺杂了些许千层菊香味的气息,在一入鼻孔的刹那间会让她的泪腺抽搐一下。那时她就小步儿颠起来,嘴里“嗬啊、嗬啊”地叫着,急不可耐地往前追赶。她与时俱增的乳房比一颗心还要激动,有好几次她甚至听到了它们在半路急急叫唤起来。她拍打它们、安慰它们,说:“别忒急了,有你俩出力的时候!”她其实早在心中立志,今生一定要把一双丰乳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是一个无儿无女的、人世间最大的母亲哩!我一旦哺育起来,就会撒了泼地大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