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1-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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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像沙原上结出的白茸茸桃儿,还有一层粉粉的汗毛;那青青的脉管儿从额头那儿爬到颈上,清晰得令人疼怜;眼睛黑白分明,睫毛扑闪扑闪如同小蜜蜂折动双翅……“我,其实……”廖麦忍住了后来的字。“你其实怎么?你是谁?”“我口渴。我这会儿是个口渴的疯子。”
疤杏下炕倒了两次糖水,看着他咕咕喝下。她挨近了坐,从他乱得不能再乱的头发上取下了几片草叶、一只七星瓢虫、一只正在缠丝的小蜘蛛。“多么可怜的人哪,风餐露宿,裤子破了没人补,露皮露肉吃了上顿没下顿,口渴了连碗刷锅水都喝不上。”她叹气,皱眉,软软的小棉花手按在他的腱子肉上,大黑眼一次次把人灼疼,“你到底是哪来的?”她歪歪头,噘着嘴,像小鸟一样看他。
廖麦满鼻子都是她身上的香气,不得不打起了喷嚏。他一颗心在快速有力地轰击胸廓,眼看就要受不住了。他正想转过头躲闪一对目光,突然被她一下捧住了脸庞,然后飞快而准确地在他的眉心那儿亲了一口。廖麦慌慌擦脸,嘴里发出吭吭声。她却迅速拉了这只手按在自己的心窝上。“踢啊踢!踢啊踢!”廖麦闭上眼,默念着,抗拒着,一会儿汗如雨下。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个疯子。你是最精最俊的好小伙儿,不知犯下了什么事儿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怕,你也亲眼见了,俺妈就是这里的王儿,她一跺脚满街都会打颤哩,她高兴了就会拿棉花把你包起来,数九寒冬都冻不着。我在炕上生个小柳木炭火盆儿,咱念着诗文剪窗花,饿了就吃黄瓤儿地瓜饼、吃小葱鸡蛋卷儿。俺妈嘴巴狠毒毒,心肠软绵绵,见了俊俏小伙儿烟都顾不得吸上一口……”疤杏握着他的手,忘情地咕咕哝哝。他听啊听啊,听得入迷,不由得开口问一句:
“你也会念诗文?”
“那当然哦哟,那是一点不假的啰!”疤杏像个大娃娃一样仰脸儿眯眼,摇着头背了一首:“掀开缎子被儿,露出香粉味儿……”“姑娘家今年二十三,胸脯一天比一天暄……”廖麦心里哎哟一声:这个傻傻的美人儿,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么多俗艳的顺口溜儿。他的喉头那儿涨得发紧,一只手汗津津的。他站起来,她又按他坐下。她对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因为声音太小,再加上他耳朵全是轰轰的鸣响,根本就听不清。她有些急,双手拍打了一会儿,然后把他推倒在炕上,给他盖上了一床花被子,然后一直蹲在旁边看着。
廖麦只觉得泪水在心里流淌,双眼紧紧闭合。他暗暗呼叫:“美蒂啊,我一路奔逃一路跳蹿,逢山跨山遇河蹚水,咱硬是跟冒烟取命的火铳争来一口气啊!咱的两脚生了厚茧像长了一层铁皮,结实得连棘针都刺不透!咱的胃吞食了草根泥巴,装满了冰碴子都不怕!可咱什么时候遇见这么好的被窝、这么好的闺女!咱就是再没良心,也不能说疤杏一句坏话啊!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我一路上只要躺下来静下来,满眼满心都是你。我天天念着你的名儿,火铳打不中,寒气不侵骨,什么毛病也生不出,什么闪失都没有!我太累了、太累了,让我先在好心的姑娘这儿睡上几天几夜吧,让我盖着她香喷喷的大花被子做个美梦吧,梦见你一双小手揽住了我,一张小嘴儿没头没脸地亲我咬我……”
这样念着,他真的睡着了,然后打起了呼噜……
疤杏蹲在一边,听见呼噜声简直吓了一跳,一会儿又高兴起来。她蹑手蹑脚离开,轻轻拔了门的插销走出来。
绛紫唇一直在门外抽烟等待,见了女儿劈头就问:“你们嘁嘁喳喳到底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他招了没有?”
疤杏打个手势,小声说:“他睡着了。他是太困了!他说着说着一倒头就睡着了,然后呼噜来了。我给他盖上了大花被子。你凑近了门缝听听,‘呼哧呼克’那就是他在睡……”
绛紫唇屏住呼吸听了听,听到了。她眉头紧缩,斥一句女儿:“这算什么!”
疤杏双手捧住了母亲的脸:“妈呀,谁不知道你是个软心肠啊!你就让这个好小伙儿睡吧,睡吧,等他睡足了觉,迎着日头打个哈欠,保管什么都吐个一清二楚!”
绛紫唇没有办法,就再三叮嘱背铳的年轻人守住屋门,加锁且不准离开半步,然后才和女儿走出了院子。她们在街上直溜达到天黑,回到屋门跟前听了听,里面还是呼噜声。她们再次出去溜达了一会儿。娘儿俩本来一个住西间一个住东间,这一夜都回不了屋了,不得不找一间闲屋和衣躺下。
这一夜她们都没有睡好。疤杏做了个梦,梦见英俊的疯子揽住了她,尽管满脸灰痕,可他的亲吻真是甘甜如蜜!绛紫唇做的是另一个梦:梦见那个五花大绑的疯后生死也不招,最后不得不让他穿上了烧红的铁鞋他咬牙走着、走着,脱下铁鞋一看,两只脚全焦了。
绛紫唇从梦中先自醒来,盯着一片浓厚的夜色说:“看他穿了铁鞋,心疼死我了。不过,我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啊……”
五
金山银山
唐老驼死的前五年,一个春末的早晨,儿子将他摇醒了。唐童一脸汗珠凑近了父亲说:“狐仙夜间托梦给我了,说咱这山上出了金子。”老驼仰着脸说:“抗!”唐童又说:“金山银山。”老驼又说:“抗!”唐童知道父亲醒来时,要开口必得这样喊两声清清喉咙,不然就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他等着,一边端量父亲脖子和膀子上那几处刺目的刀疤。老驼眯着眼:“抗!上边早传下话了,哪是狐仙!”他知道儿子这几年和珊婆往来日久,染上不少神神鬼鬼那一套,自己百年之后必不中用。
唐童搓搓手:“我梦见咱家院子堆成了金山银山。帮忙搬金砖的人除了镇子上的,还有说话南腔北调的家伙,有各种野物哩,他们为避邪气,全扎上了红腰带。”
老驼爬起来,一边抓烟锅一边咕哝:“金子这东西谁见谁眼红,官府恐怕不容镇上人伸手吧。自古以来都是一块金子一杆铳守住呢。”
唐童嚷:“咱也有铳,咱也有冒烟的家伙!”
老驼闭上眼。他在想年轻时候一次劫金的经历:七八条精壮汉子伏在大路边,专等载金车开过来。隆隆声一响,身上发紧,汗全收回去了。阳具膨胀起来,他一到凶险急遽关头总是这样,所以万事由他打头。车影一闪中有人拉响了绊雷,呛鼻的烟火气往上一蹿,车上押金的全是不中用的小兵,他们立刻吓白了脸,二十余人蹦下来,刚落地就被火铳崩了五个、大头刀砍了四个。剩下的十几人还想爬到树边、玩单腿跪地瞄准那一套,想不到干他们的全是浑杀不论的响马种儿,光着膀子胡抡,齐脑壳儿砍下去,连铳都懒得放。
那一次,倒是自家这边手误,砍中了他的左腿。“我日你三代我睡你全家!”那时他捂着伤口大骂,声声巨吼如在眼前。
不中用了,老了,犬子唐童黑大三粗,一开口就是狐仙怎样,呔。老驼是全镇最能放屁的人,这时候掀开被子,不再说话。
唐童被熏得跌跌撞撞出来。自从这个早晨开始,他就咯咯咬牙,发誓把金山搬到家里。金子就在自家门口嘛,哪有被别人拿走的理。
上边果然派来了开山的家伙,他们一开始戴着小太阳帽、黑眼镜,还有娇滴滴的女人跟着瞎掺和,又翻书又填图表。唐童最瞧不上眼的就是这一套。他代表石头街的一方招待他们,借着酒气对一个穿白裙子的眼镜女人说了句:“好东西啊!”对方不解,问:“什么?”他确凿无疑地指了指她高耸的胸部。
女人吓得酒杯掉地,一路跑向卫生间,然后又逃向了宿舍。“妈的,她以为咱这儿的金子是白挖的呢!她以为咱这酒就一点辣气也没有呢!”唐童大醉中把杯子摔个粉碎。
接下去唐童使了不少办法,领了一伙人在山的边边角角干起来,挖了不少矿石。这样半年之后,他又办起了镇上的金矿。老驼气喘吁吁,来选矿大屋里看儿子碾石头的机器隆隆转,两眼像鹰一样。儿子叉着腰、穿着高筒皮靴,像个响马头儿,这让老驼高兴。老驼想起了过世多年的老伴草驴,认为自己身上的悍气外加她身上的野气,才造就了这么个狗杂种。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和草驴都不是喜好那事儿的人,只钟爱火铳和砍刀,为什么就生出了一个花柳脾性?瞧这小子有黏性还有野性,他能花十年时间盯住同一个女人,老天爷!
唐老驼揪住在机器旁踱步的儿子,大声说:“记住,手不狠不抓财,老铁匠都是铁做的虎口!我嗅出了味儿,你日后提防的,大概还是霍老爷的后人!”
唐童认为是父亲年老昏聩了,记错了年代。他在心里发笑。可是没有几年父亲死了,日子越过越野,金矿分成了股儿,他唐童一伸手就抓住了最大的股份!再看山的另一面,也竖起了不止一面大旗,手中握住了金股儿向他叫阵的人一个一个全出现了……夜里唐童睡不着,一下想起了当年父亲的话,惊得坐起来。
唐童料定那些添产置业的能手、与自己争夺金山的人物,也许真是隐姓埋名活下来的霍家后人只有这些家伙才最熟稔这一套哩!他磕磕牙齿,迎向黑乎乎的夜色闷声吼道:“杀!”
当年穿了白裙子的那个女人又来了,她是勘探队的头儿,踏遍青山人未老,喜盈盈胖乎乎,把当年的尴尬和不快全扔到了脑后,见了唐童即伸出手来:“唐董事长您好您好!”唐童鼓着嘴巴说:“真是旱天下来及时雨,咱这儿就缺你们这些仙人了!赶紧使上法力为咱找金儿吧,到时候咱变驴变马也得报答你们!”女人摆手:“快别这样讲,我们专家干的就是这个嘛!”
唐童摆起了空前丰盛的酒宴,喝到耳朵发烫时大声嚷嚷:“女专家啊,我得告诉你,以前只有霍老爷才能摆这样的大席,他那是用来招待狐狸精的,酒宴上坐了清一色野物。咱呢,只是为了金儿……”他将金子叫成“金儿”,这在女人听来亲昵可爱。她自己不喝,只小口抿着,却劝这个黑脸壮汉一连干了几杯。唐童心里清楚:这个小娘们儿想看他的笑话呢,哪知道咱喝了半斤之后,多一杯少一杯都是一样的。他凑近这个年纪稍大一些、面容仍然姣好的女人咕哝着敬酒,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瘪嘴,像是受了怨屈和怀揣十二分迷惑似的:“咱打前些年见了阁下就纳闷儿呀,心想都是吃五谷杂粮呀,怎么阁下就能浑身嫩葱儿似的,小手小脚软绵绵的,一张小嘴湿漉漉的,还笑哩,走路像踩了云彩一悠一悠,小身子像个小家雀……要说眉眼儿咱棘窝镇也有个物件,谁看一眼都保准要馋得满地打滚儿哩我是说,阁下,咱不是这个意思,是吧阁下!阁下……”
年纪稍长的女人虽然是一帮人的头儿,大家还是习惯叫她“纪工”。唐童一连几天叫着“纪工”,跟上她转山、钻洞子,看着她把确定的矿脉在图上一一标记。他们单独呆在一起时,唐童把巧克力那么大的金锭硬塞给她,她的脸红了:“咱专家最不能这样的!”
唐童把金锭塞到了她的口袋里。她回卫生间洗了一把脸,脸色才与往日一样颜色了。唐童把她拥在床上,她的脸又红了:“咱专家最不能这样的!”
那女人走了不到一个月,一个最棒的金洞子果然凿出来了。消息报到唐童这儿,他马上对来人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然后咬着嘴唇跑出屋子。他一口气登上山角,在洞子跟前蹿了一会儿,让工头儿赶紧带一些憨壮后生进洞。几天后,棘窝镇的后生不够使了,唐童又差人去外省地界招回了几百人。满山炸药轰隆隆响,棘窝镇人说:“唐童比他爹厉害多了,比那帮占山的响马也厉害多了,踢啊踢!踢啊踢!他这一回大概要把整座山踢翻呢!”
几天后工头儿掩着嘴巴对唐童说:“塌方了,十来人都砸死在洞子里了。”唐童大喝一声:“还不赶快封在老洞子里!透一点风声我连你一块儿扔进去!”工头儿赶紧跑回工地去了。
像婴孩
“纪呀!纪呀!你一出门就不回来,三天两头去那个金矿,家也不要了,丈夫也不管了,满凉台的紫罗兰都干死了……”纪工的妈妈一见从东部回来的女儿就咕哝。她只这一个女儿,心里亲得发痒,一边说一边抚动女儿的头发。
纪不吱声,放了箱子,洗了澡,脸色红亮得像一枚鲜果,穿了宽松衣服偎到母亲的沙发上。她逗猫咪,刮它的鼻子,又去抱母亲,说:“人家唐老板说有时间也请你去他那儿走走……”
母亲“嗯”一声,看看纪:“你得小心呢。你小心啊。你说他说得太多了。”
“是吗?我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