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1-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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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麦在心里说:怪啊,她这股柔顺劲儿真是绝了!她一直是这么柔顺!她柔顺得让一个虎气生生的大男人硬是没了主意,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最后只得将其暴打一顿,这是真的!
天黑之前他们回到了屋里。廖麦仰躺在大炕上,望着屋顶说:“唐童手下那些人还会闯来的,到时候我得杀上他们个把。可你看看我身子多虚,你该给我添添勇力了。给我熬一锅黄鳞大扁吧,赶紧动手吧。”
美蒂刚才还一拐一拐走路,这会儿一听全身都利索了,仰脸脆生生应了一声,抬腿就去隔壁找鱼竿和抄网了。
黄鳞大扁是一种罕见的鱼,成鱼长若半尺,体宽五寸,铜黄色,生于湍流砾石,喜欢在暮色中腾跳。这种鱼是廖麦在流浪途中结识的救命之物,今生不曾忘记。它熬出的汤汁能治五痨七伤,使一个蔫在炕上的人重新爬起来,两手攥拳,虎步生风。廖麦来到这片园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引清流于湖塘,再铺上白沙与砾石,设法让黄鳞大扁长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极少去打扰它们,准确点说一年里也不曾捕捉一次。他走在湖边时看着它们在夕阳下翻腾,铜光一闪溅水有声,总是竖起拇指说一句:“好样的,好好长吧,替我攒起生劲;时候不早了,嗯,时候快到了!”
约莫半个小时的工夫美蒂就从湖边回来了,他在炕上听到了脱大水靴的声音、黄鳞大扁啪啦啦敲打盆子的声音,同时嗅到一股刺鼻的火药味儿。这就对了,黄鳞大扁身上散发的不是一般的鱼腥气,而是枪药味儿,这在当年就被他记住了。他在心里赞叹起老婆:妈的,就是这么个物件,泼辣、柔顺,为了心上人能杀人,能当女游击队长!瞧她捉鱼的利索劲儿吧,再过十分钟,那条水中生灵的英雄好汉就得被她开膛破肚扔到锅里。他仰躺着,只是不放心,尽管不知多少次教过她熬汤的办法,还是不放心。他撑起身子,扶着门框挪到外间,躺在一张长椅上。他要听到葱花在沸油中爆响才行。
油沸了,里面有葱姜八角花椒激灵着,它们潜入三次又钻出三次,这个掌勺的大腚娘们儿才回身抓起一把五花碎肉投入。呼呼的水气、油脂都被煸出,又被一把钢铲砍打翻动,一刻不停地折腾了一会儿,黄鳞大扁这个主角才算登场。这家伙一入油锅就发出一声巨大的呼号:杀!接着是腾起的一团紫烟,是顶鼻煞眼的一股火药味儿。大腚娘们儿眼也不眯一下,伸出钢铲压住它的肥肚子,让它正跳三次反跳三次。黄鳞大扁早在入锅前已被盐水杀死,这是女人残存的仁慈啊;可它是水族中的勇士嘛,它有九条命呢,最后在油锅里还要跳、跳,长喊三声。这不是钢铲刮锅的刺耳尖音,这的确是它的三声长喊。最后是它的酣睡梦乡,往另一个世界奔走的路上了。大腚娘们儿的腕力不错,钢铲在手中旋出花儿,这是为了老伙计在急油中煎而不煳,为了它不泛出焦黑色、不招来丈夫的一记耳光。这是一场较劲儿的煎炒,煎得水光油尽,紫烟笼罩,五花肉末全跑进了鱼的肚子中。说时迟那时快,她把钢铲一放,转身端起了陶钵:钵里是矿泉水,越凉越好,凉得像数九寒冬的屋后水,哗一下炝进锅里。这一下事情成了多半,廖麦闭着眼都能看到激将的汤汁洁白如雪,滑腻似乳。妈的,大骚物干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半个时辰的耐性,是加蒜瓣加醋加胡椒之类,是喝得额顶淋漓。
“你怎么不喝?”廖麦盯住她。
“我,”她擦擦手,“我怕这枪药味儿。”
廖麦不再理她。他一口气喝了三碗,开始扳手指骨节了,扳得啪啪有声。美蒂惊喜地盯着丈夫,两眼星星一样亮。廖麦将最后一口鱼汤咽下,搓搓手站起。他踱到门边,伸手从湿淋淋的抄网里一拎,拎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子:
“你是要吃这条鱼,我早嗅见它的腥味儿了。你要等我睡下后烹了自己享用。”
淫 鱼
廖麦把鱼抖落在地上:奇怪的是它一动也不动,双眼圆睁趴在地上看人。这鱼泥灰色,头颅圆而大,身体瘦小,两个鳍像手臂一样抄在颌下看人,嘴巴像人似的绷起。这鱼的表情令人厌恶,从第一眼看到就厌恶。廖麦归来之前湖塘里就有这种鱼,他发现它常常伏在近岸浅水边上看田野里的人。有一次他用抄网弄出一条,给扔在干土末上半天就是不死,两只圆眼还在死死盯人。他气得踢了一脚,它在土末里滚动几下,最后仍旧睁眼看人,仿佛不再想回湖塘了。记得当时正好美蒂走过来,她哎哟一声拾起,吹着土末,细声细气哄它,重新放回水中。“这种丑鱼贱货该捞尽捕光,剁一剁喂鸭子!”他觉得四周洒满了它的腥臭气。那一次美蒂嘬着嘴巴说:“别介!别这样说!”
最让廖麦惊异的是后来:一天晚餐美蒂连吃了两条丑鱼,结果一夜不宁。她像醉了一样脸红眼斜,不停地咬他、咬他。他不得不躲闪她了,因为她把他的肩膀、后背都咬出血来。“哦哼?”他抹一把血渍放到灯下看着,额上青筋鼓胀。可是还没容他发火,她已经像小猫似的偎住了他,一下连一下地亲吻不息。
那天清晨起来他就去了湖塘边,一刻不停地与伏在近岸的丑鱼对视。他恶狠狠地骂它,还将手掌做成刀状威吓它。它在霞光里一直无动于衷。就从这个早晨开始,他专心于研究这个疙里疙瘩的丑陋水族了。
任何辞典里都没有它的记载。一些水产手册、图表等也翻遍了,没有它的踪迹。一个偶然的机会廖麦遇到了串乡乞讨的痴(乞)士,是满脸脏腻头发打结的大痴士,这家伙见多识广,瞥了瞥它,随口吐出“淫鱼”二字,似乎就指了这种丑类。廖麦又给远在东南地区的一位鱼类专家朋友寄上了鱼的绘图,并附以详细说明。一个月之后回信来了,专家确定无疑指出这是一种罕见的“淫鱼”,东西方都有,并随信抄来了一位叫杜巴塔斯的洋人写下的小诗:“水中有淫鱼,/名曰‘萨古斯’。/征欢深水下,/日日易其妻。/淫情炽如火,/不克餍所欲,/行行向草岸,/调戏公羊妻,/公羊双角上,/罩以绿帽子。”
于是很长时间,廖麦都戏称自己为“公羊”。他将小诗抄下来玩味,两口子在热腾腾的莲蓬头下沐浴之后,一块儿在落地灯下读上一遍,每人吟咏一句。
今夜廖麦躺在炕上,听着美蒂在灶间碰撞锅勺,知道她开始烹调自己的美味了。他在想这种鱼的来历:该不是有人偷偷放进湖里的吧?以前他曾问过美蒂,她答:“唉,一开始就在湖塘里的,土生土长的物件啊。”廖麦未置可否。因为美蒂才是这片园子的真正主人,她用了近十年时间,先是短期承租、后来又买下它的使用权,期限是整整五十年!一个女人,何等气魄,真像个骑马挥刀的女响马。可她那会儿是个妩媚的单身女人哪。如果从头说来,这将是悲惨世界上的一个奇迹。这二百余亩荒园第一眼见了就令他倾倒:篱笆标划出边界,田地方方,林木初起,还有一个大湖塘准确点说是一处刀把形小湖,水面往少说也有五十市亩,当时看上去水草芜杂。第一眼是月夜之下,是两个人偷偷约会。
那时荒园初建,没有像样的房舍,只有两间板棚。隔壁就睡了女儿蓓蓓。他是逃回来的,迈进园子不一会儿就和美蒂相携出门,踏着一地银霜来到湖塘边。那天湖边是一丛刚刚割倒十来天的菊芋秸子,散发出刺鼻的青生气,有细密的毛刺,可他们全然不顾地躺倒。这是在远离镇子的地方,在海边园子里,他们长时间不吭一声,只紧紧拥有。那一刻她的呼叫使湖塘里的水族屏息静气。事实上他们把一切都忘了。“妈啊,真逮着汉子啦!”她大呼一声,揪紧了他,泪水洒了他一身,洒遍了菊芋秸子。他们站起来往板棚走去时,月光一片,他看了看,发现美蒂的后背、腹部、腿根,到处都是菊芋秸秆的磨伤。
那天黎明前他们轻手轻脚,站在熟睡的蓓蓓前,站了足有一个钟点。出门时廖麦问了一句:“这是我的孩子?”“当然,你这个傻子。”他看着东方的鱼肚白点头:“当然。只有我们俩才能生出这样的小美人儿。真棒啊,完美无缺。”
那一次偷偷潜回,他在心底已经下了铁定的决心:归来,放弃一切!归来厮守啊,一块儿整饬这片园子啊,没白没黑地相爱啊!人只有短短的一辈子,我再也不能流浪他乡,再也不能;我冒死一搏也要归来、归来!
结局却有些平淡,因为那次离开不久美蒂就喜不自禁地向他报告:回吧回吧,唐童已经解除了那道恶毒的禁令,你如今真的可以归来了。
杀字出口
唐童,金矿主,天童集团的董事长,唐老驼的儿子。他如今是整个时代的上宾,却算不得一个人,也算不得一个好的畜生。在这片临海山地莽野上,人们自古以来就不嫌弃畜生,相反却与之相依为命,甚至与之结亲。海边村子里只要是上了年纪的人,谁说不出一两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谁不能指名道姓说出几个畜生转生的、领养的、活脱脱降下的人名啊。有人是狼的儿子,有人是野猪的亲家,还有人是半夜爬上岸的海猪生下的头胎娃娃。海猪不是海豚,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那类可爱水族,而是只有这里的渔民才见过的稀罕物件:全身黢黑长毛,像母熊一样,以鳍为脚,慢腾腾走遍整个海滩,只等月亮沉下时趴在一团茅草里生产。她在为一个一生守候鱼铺的老光棍生下惟一的子嗣。穷人娶不起老婆,只好在茫茫海边的平原和山地游荡,逮住谁是谁,恩爱一番,留下自己的根苗。这样的儿女在年轻时脾性面貌与人一般无二,愈到老年就愈像一个动物:有的像狼脸,有的像兔子,还有的活活长出了一对鱼眼。至于狐狸脸、老绵羊脸,那已经多到了见怪不怪的地步。唐童由何转生?镇子上没人能够想得出。山海平原无边无际,那里面该有多少陌生的畜生。人说:“那家伙是个吓人的怪兽,他的前世准是。”
廖麦在焦思如焚的日子,在一门心思归来的日子,在迷狂的日子,最不该忽略的一个事实就是:她,美蒂,如何能在离两个威赫的畜生不远的地方,筑起如此诱人的一片园子?要知道唐家父子是铁嘴钢牙的食人兽,吃人不吐骨头,尾巴一扫林木全枯,蹄子一跺河流改道,连水库都得崩堤。美蒂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在这儿安顿下来、一口一口喂大了自己的“私孩子”?
廖麦那时逃亡在外,只被无边的忧思缠住了;他在最初归来的日子里小心极了,走路蹑手蹑脚,以至于妻子大声说道:“你怕什么?你这是在自家园子里,在你的地盘上呢!你在这里就是一个王、王,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他点头,大声咳嗽,抬头张望西南方有一溜山影,那就是金子山,是唐童父子世代盘踞之地。而今唐童已经下山,把大半个平原收在了囊中。唐家父子如今不仅开掘血淋淋的金矿,他们简直什么都干,在山地和海边平原上发了疯地挖和找,要把整个世界翻个底朝天,把海水吸干逼走,让它亮出白骨累累的底子来。这一场大折腾终于让唐老驼熬不住,年届九十死了,剩下独生子唐童一个人继续疯干。
“美蒂,孩子她妈,你多么不易!你是怎么在狼窝里垦出这片农场的?”夜深人静时廖麦问着,盯着窗外的星星。
她俯身看他,一双美目胜似星星,“怎么说呢?咱两口子都算得上虎口余生啊。你跑了,留下我,我还得活,活着等你。当年这是一片浸在水里的盐碱苦地,除了芦子野艾什么都不生。冬天北风一扑海水就漫过来,春天是扬沙堆岗子,呛得人眼也睁不开。我一个人拉扯着刚出生的孩子一头跌在黄沙丘咸水洼里,因为村村都不敢要我这个坏女人。我搭个草寮住下,求他们给母女俩一条活路吧,他们这才算没有把我们母女俩赶到海里。我垦出一小块地,又一小块地,在海边栽树挡沙。附近几个好心的村里人来帮我,我把长出的豇豆和萝卜送他们。再后来,我就把这片谁也不要的水洼地租下来了。”
“那时大概唐童一伙做梦也想不到这里会变成这样。”
“他想不到,附近小村的人也想不到。”
廖麦夜色里的声音像是被闷住了似的,磕着牙:“我更想不到的是唐童会让我回来,会饶我一命!”
美蒂的手在他额头上轻轻抚摸,安慰他:“别悬着心了,你该明白事情过去十多年,什么都变了啊。他哪会在乎过去、在乎他爹那些事哩!他现在忙成了什么……”
“可是我会在乎。我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你啊。麦子,好老头子,棒小伙儿,你得把我一夜一夜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