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7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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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在军事要塞之前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如何评判山川要塞,至少具有心态指标的意义。魏武侯的感慨若变为:“山河固美,无变法强国亦不能守也!”试想当是何等境界?这件事足以说明,魏武侯已经没有了开创君主的雄阔气度,对人对物对事,已经沦落为以个人好恶为评判标尺了。
第三则史料是,魏武侯错失吴起。
吴起是战国之世的布衣巨匠之一,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政治军事天才之一。与战国时代所有的布衣名士一样,吴起的功业心极其强烈,那则杀妻求将的传说故事,正是战国名士功业心志的最好注脚。后来的事实证明,乐羊、吴起被魏文侯重用,是魏国扩张成功的最根本原因。也就是说,李悝变法激发积聚了强盛国力,乐羊、吴起则将这种国力变成了实际领土的延伸。在整个魏文侯时期,乐羊攻灭中山国,吴起攻取整个河西高原,既是魏国最大的两处战略性胜利,也是当时天下最成功的实力扩张。李悝、乐羊死后,兼具政治家才华的吴起实际上成为魏国的最重要支柱。
可是,魏武侯即位,吴起没有得到应有的重用,既没能成为丞相,也没能成为上将军,只是一个“甚有声名”的地方军政首脑(西河守)。依着战国用人传统,魏文侯时期有老资格名将乐羊为上将军,吴起为西河守尚算正常。然在魏武侯时期,吴起依然是西河守,就很不正常了。《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载:秉性刚正的吴起对这种状况很是郁闷,曾公开与新丞相田文(不是后来的孟尝君田文)论功,说治军、治民、征战三方面皆强于田文,如何自己不能做丞相?田文以反诘方式做了回答,很是牵强,其说云:“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应当说,田文对魏国状况的认定,只是使用了当时政治理论对新君即位朝局的一种谚语式描述,实际根本不存在。魏文侯在位五十年,魏击是老太子即位实权早早在握,如何能有少年君主即位才有的那种“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的险恶状况?刚直的吴起毕竟聪明,见田文摆平了老脸与自已周旋论道,便知道此人绝不是那种凭功劳说话的人物,所以才有了史料所载的“起默然良久,曰‘属子之矣。’”吴起的服输,实际上显然是讲求实际的政治家的顾全大局。不想,却被太史公解读成了“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这个田文,既不是后来的孟尝君田文,史料中也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功业,史料中的全部踪迹便是与吴起的这几句对答,及“田文既死”四个字。如此一个人物,豪气干云的吴起如何便能“自知弗如田文”?太史公此处之认定。只能看做一种误读,而不能看作事实。
历史烟雾之深,诚为一叹也!
重要大臣将军之间的这种微妙状况,魏武侯不可能没有觉察。之后的处置方式,立即证明魏武侯对吴起早已经心存戒惧了。田文死后,公叔为相。这个公叔丞相欲将吴起从魏国赶走,与亲信商议对策。其亲信说,要吴起走,很容易。亲信的依据是秉性评判:吴起有气节,刚正廉明并看重名誉。潜台词很显然,这等人得从其尊严名誉着手。亲信谋划出了一个连环套式的阴谋:先以固贤为名,请魏武侯将少公主嫁给吴起,言明以此为试探吴起的婚姻占卜——吴起忠于魏国,则受公主;若不受婚嫁,必有去心;魏侯必从,而后由丞相宴请吴起,使丞相夫人的大公主当着吴起的面辱贱丞相;吴起见如此公主,必要辞婚;只要吴起辞婚,便不可能留在魏国了。后来的事实果然如此:吴起辞婚,魏武侯怀疑吴起而疏远,吴起眼看在魏国无望,便离开魏国去了楚国。这是一则深藏悲剧性的喜剧故事,使吴起的最终离魏具有了难言的荒诞性。
吴起离魏,至少证实了几个最重要的事实:其一,魏武侯疑忌吴起由来已久,绝非一日一事;其二,魏武侯已经没有了囊括人才的开阔胸襟,也没有了坦率精诚的凝聚人才的人格魅力;其三,魏武侯时期,魏国的内耗权术之道渐开,庙堂之风的公正坦荡大不如前。从魏国人才流失的历史说,吴起是第一个被魏国挤走的乾坤大才。
魏惠王后期,魏国尊贤风气忽然复起。
魏武侯死时,魏国的庙堂土壤已经滋生出了内争的种子,这便是魏武侯的两个儿子,公子罂与公子缓争位。这个公子罂,便是后来的魏惠王。公子罂得到了一个才能杰出的大夫王错的拥戴效力,占据了魏国河外的上党与故中山国之地,公子缓失势。可是,公子罂还没来得及即位,韩赵两军便进攻魏国了。韩赵遵循晋国老部族相互吞噬的传统,要趁魏国内乱之机灭魏而瓜分之。浊泽一战,公子罂军大败,被韩赵两军死死包围。然则,一夜天明,几乎是在等死的公子罂却看见两支大军竟然没有了。事后得知,是两国对于如何处置魏国意见相左。各自不悦而去。对这场本当灭魏而终未灭魏的诡异事变,战国时评是:“君终无适子,其国可破也!”也就是说,魏武侯终究没有堪当大任的儿子,魏国原本是可以破灭的。言外之意很显然:没有灭国,并不是公子罂的才能所致。然,公子罂不如此看,他将魏国大难不死归结于二:一是天意,二是自家大才。是故,公子罂即位之后立即宣布称王,成了战国时代第一个称王的大国(自来称王的楚国除外)。
魏惠王在位五十一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称霸前期,衰落中期,迁都大梁之后的末期。第一时期是魏国的全盛霸权时期,大约二十余年;其时白圭、公叔痤先后为相,庞涓为上将军,率军多次攻伐诸侯,威势极盛,国力军力毫无疑义地处于战国首屈一指的地位。第二时期,以三次大战连续失败为转折,魏国霸权一举衰落。这三次大战是围魏救赵之战、围魏救韩之战、秦国收复河西之战。第三时期,以魏国畏惧秦国之势迁都大梁始,是魏惠王的最后二十年。
总括魏惠王五十一年国王生涯之概貌,成败皆在于用人。
魏惠王其人是战国君主中典型的能才庸君。列位看官留意,历史不乏那种极具才华而又极其昏庸的君主。秦汉之后,此等君主比比皆是,战国之世亦不少见。魏惠王者,一个典型而已。魏惠王之所以典型,在于他具备了这种君主给国家带来巨大破坏性的全部三个特征:其一,聪敏机变,多大言之谈,有足以显示其高贵的特异怪癖,此所谓志大才疏而多欲多谋也,与真正的智能低下的白痴君主相比(譬如后世的少年晋惠帝),此等“庸君”具有令人目眩的迷惑性,完全可能被许多人误认为“英主”;其二,胸襟狭小,任人唯亲与敬贤不用贤并存,外宽内忌。这一特征的内在缺陷,几乎完全被敬贤的外表形式所遮掩,当时当事很难觉察;其三,在位执政期长得令人窒息,一旦将国家带入沼泽,只有渐渐下陷,无人能有回天之力。
在君主终身制时代,这种“长生果庸主”积小错而致大毁的进程,几乎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也就是说,庸主若短命,事或可为,庸主若摇摇不坠,则上天注定了这个邦国必然灭亡。譬如秦国,也曾经有一个利令智昏的躁君秦武王出现,但却只有三年便举鼎脱力而暴死了。后来又有两个庸君,一个秦孝文王,一个秦庄襄王,一个不到一年死了,一个两三年死了。所以,庸君对秦国的危害并不大。在位最长的秦昭王也是五十余年,然秦昭王却是一代雄主。然则,即或如秦昭王这般雄主,高年暮期也将秦国庙堂带入了一种神秘化的不正常格局,况乎魏惠王这等“长生果庸主”,岂能给国家带来蓬勃气象?这等君主当政,任何错误决策都会被说得振振有词,任何堕落沉沦都会被披上高贵正当的外衣,任何龌龊技术都会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任何真知灼见都会被善于揣摩上意的亲信驳斥得一文不值。总归一句,一切在后来看去都是滑稽剧的国家行为,在当时一定都是极为雄辩地无可阻挡地发生着,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魏惠王有一个奇特的癖好,酷爱熠熠华彩的珍珠,并认定此等物事是国宝。史载:魏惠王与齐威王狩猎相遇于逢泽之畔,魏惠王提出要与齐威王较量国宝。齐威王问,何谓国宝?魏惠王得意矜持地说,国宝便是珠宝财货,譬如他的十二颗大珍珠,每颗可照亮十二辆战车,这便是价值连城的国宝。齐威王却说,这不是国宝,真正的国宝是人才。于是,齐威王一口气说了他搜求到的七八个能臣及其巨大效用,魏惠王大是难堪。这是见诸史料的一次真实对话,其意义在于最典型不过地反映出了有为战国对人才竞争的炽热以及魏国的迟暮衰落。
也许是受了这次对话的刺激,也许是有感于秦国的压迫,总之是魏惠王后期,魏国突然弥漫出一片敬贤求贤气象。这里有一个背景须得说明,否则不足以证明魏国失才之荒谬。战国时期,魏国开文明风气之先,有识之士纷纷以到魏国求学游历为荣耀,为必须。安邑、大梁两座都城,曾先后成为天下人才最为集中的风华圣地,鲜有名士大家不游学魏国而能开阔眼界者。为此,魏国若想搜求人才,可谓得天独厚也。可是,终魏惠王前、中期,大才纷纷流失,魏国竟一个也没有留住。
魏惠王前、中期,从魏国流失的乾坤大才有四个:商鞅(卫人,魏国小吏)、孙膑(齐人,先入魏任职)、乐毅(魏人,乐羊之后)、张仪(魏人)。若再加上此前的吴起,此后的范雎、尉缭子,以及不计其数的后来在秦国与各国任官的各种士子,可以说,魏国是当时天下政治家学问家及各种专家的滋生基地。在所有的流失人才中,最为令人感慨者,便是商鞅。所以感慨者,一则是商鞅后来的惊世变法改写了战国格局,二则是商鞅是魏惠王亲手放走的。商鞅的本来志向,是选择魏国实现抱负。魏国历史的遗憾在于,当商鞅被丞相公叔痤三番几次举荐给魏惠王时,魏惠王非但丝毫没有上心,甚至连杀这个人的兴趣都没有,麻木若此,岂非天亡其国哉!
种种流失之后,此时的魏惠王突然大肆尊贤,又是何等一番风貌呢?
《史记?魏世家》载:“惠王数被于军旅,卑礼厚币以召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你等老人家)不远千里,辱幸之弊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
这一场景,实在令人忍俊不能。魏惠王庄重无比,先宣布自己不说油滑的虚话,一定说老实话(寡人不佞),于是,一脸沉痛地将自己骂了一通,最后郑重相求,请几个赫赫大师谋划有利于魏国的对策。如邹衍、淳于髡等,大约觉得魏惠王此举突兀,一定是茫然地坐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偏大师孟子自视甚高,肃然开口,将魏惠王教训了一通。滑稽处在于,孟子的教训之辞完全不着边际。分明是一个失败的君主向高人请教利国之道,这个高人却义正词严教导说,君主不能言利,只能恪守仁义!也就是说,孟子认为,作为君主,连“利”这个字都不能提。在天下大争的时代,君主不言利国,岂为君主?更深层的可笑处在于:魏惠王明知邦国之争在利害,不可能不言利;也明知大名赫赫的儒家大师孟子的治国理念,明知邹衍、淳于髡等阴阳家杂家之士的基本主张;当此背景,却要生生求教一个自己早已经知道此人答案的问题,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说穿了,作秀而已。魏惠王亲自面见过多少治国大才,没有一次如此“严正沉重”地谴责过自己,也没有一次如此虔诚地求教过,偏偏在明知谈不拢的另类高人面前“求教”,其虚伪,其可笑,千古之下犹见其神色也。
后来,魏惠王便如此这般地开始尊贤求贤了。经常恭敬迎送往来于大梁的大师们,送他们厚礼,管他们吃喝,与他们认真切磋一番治国之道,而后殷殷执手作别,很令大臣大师们唏嘘不已。用邹衍、惠施做过丞相,尊孟子如同老师,似乎完全与魏文侯没有两样。而且,魏惠王还在《孟子》中留下了《孟子见梁惠王》的问答篇章……能说,魏惠王不尊贤么?
历史幽默的黑色在于,总是不动声色地撕碎那些企图迷惑历史的大伪面具。
魏惠王之世形成的外宽内忌之风,在其后五代愈演愈烈,终至于将魏国人才驱赶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