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4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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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大臣不禁相顾默然。这位赵王的英雄气度与超人胆略,二十余年来已经淋漓尽致地在赵国挥洒出来,别出心裁独辟蹊径敢为匪夷所思之举,更是常常令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惊叹不已。十九年隐忍不发,悄然推行变法,公然自贬国格,其柔韧顽强虽越王勾践亦未必能及;但发则匪夷所思:胡服骑射、大军改制、林胡赴险、北海穷追、阴山血战,哪一次不是惊心动魄?历来君王不领军,赵雍却是每战必帅,伤痕累累犹冲锋陷阵,以至成为赵军真正的天神军魂,但有赵王领兵,赵军便是杀气弥天战无不胜。凡此种种,赵雍之大智大勇,已经令赵国朝野由衷折服,而今赵王决意要南下秦国,也许是赵国大出天下之天意使然,身为臣工,岂能执意违拗?
次日清晨,雁门关飞出一支马队,在枯黄的草原风驰电掣般驰向云中方向,进入长城,进入秦国上郡。三日后,这支马队从北地郡进入了关中,进入了咸阳。
这日,秦昭王正在与魏冄、白起商讨赵国称王后的应对之策,长史长史,秦国官职,相当于国君秘书长。王稽带着关市关市,秦国掌管市易与商业税收的官员。匆匆进来禀报:尚商坊有一胡人马商气魄惊人,要以三千匹骏马交换“官市”精铁三百万斤,请命定夺。尚商坊本是秦国在咸阳专设的山东六国商区,“官市”却是秦国府库设在尚商坊的最大市易店面,专一收购秦国急需货物,同时外卖秦国府库的积压器物。精铁是兵器原料,秦国历来严格禁止流出,骏马却是骑兵急需,秦国历来大量购进。今日竟有人以骏马易精铁,且数量如此惊人,一时间秦昭王三人都愣怔了。
“怪哉!”丞相魏冄先惊讶了,“一个马商要三百万斤精铁?何方胡人?”
“其人自称:林胡马商乌斯丹。”关市小心翼翼地回答。
白起皱起了眉头:“以秦国急需购进之物,换取秦国严禁流出之物,此事颇有蹊跷。”
“长史,”秦昭王一挥手,“将这个马商请进宫来,毋得张扬。”
“臣明白。”王稽答应一声,领着关市匆匆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东偏殿外廊传来坚实清晰的脚步声。白起的眼睛骤然一亮,接着王稽疾步走进低声禀报,林胡马商已在殿外廊下。秦昭王一点头,王稽转身快步绕过了高大的黑色木屏走出殿口。片刻之间,那坚实清晰的脚步声砸了进来,王稽那急促细碎的脚步丝毫不能掩盖其夯石落地般的力度。秦昭王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齐刷刷聚向高大的木屏,骤然之间都是一惊。
大屏后砸出了一个异乎寻常的胡人——雪白的一件翻毛皮短裘,紧身皮裤半截塞在高腰战靴中,拦腰一条六寸多宽的赭色板带上,左嵌一副小型铜机弩,右插一口皮鞘镶珠的弯刀;头戴一顶火红色翻毛大皮帽,灰白的长发披在双肩,粗糙黝黑的大脸膛上一副虬枝纠结的连鬓大胡须喷射得刺猬一般,高耸笔挺的鼻头泛着油亮的红色,深陷的双目中两股幽蓝的光芒。身材虽不甚高大,当殿一立,却是山岳般岿然无以撼动。
“林胡马商乌斯丹,见过秦王。”马商一扬左手,而后双手一拱,一个地道胡礼。
秦昭王恍然笑了:“贵商远来,入座说话。”转身高声吩咐,“来人,三爵秦酒。”
乌斯丹哈哈大笑:“胡人好酒,三爵只渗得牙缝。久闻秦酒凛冽,至少一坛过劲。”
“好个胡人英雄!”秦昭王少时也曾在燕国内乱中与胡人杂处,熟知胡人酒风之烈,骤然间倍感亲切,拍案便道,“一坛百年凤酒。”
肃立一侧的王稽一挥手,两名小内侍抬来了一张酒案:中间一只泥色陶坛,两边分别摆着打酒的长柄木勺与三只酒爵。秦昭王笑着一指酒案:“老秦酒一坛六斤,英雄分爵慢饮了。”乌斯丹又是哈哈大笑,没有说话,只站起来走到酒案前提起已经开封的酒坛举到嘴边,仰头之间长鲸饮川一般,不见喉头咕咚之声,更没有滴酒洒出,只闻一阵细亮的吮吸声息,片刻之间,乌斯丹将酒坛咚的一声蹾在了案上:“果真好酒!”
这一下,非但秦昭王大为惊讶,便是粗豪过人的魏冄与天赋奇胆的白起也惊讶了。秦军中不乏豪饮猛士,可要谁一口气滴酒不洒地将一坛老秦烈酒饮干,只怕是比登天还难。当年白起做卒长,卒下孟贲乌获两名大力神一次可饮六坛老秦酒,可那是咕咚咚豪饮,酒水顺着嘴角激溅出来连衬甲都渗得*的,如何与这乌斯丹干净利落的饮法相比?
“乌斯丹,真英雄豪士也!”秦昭王不禁拍案高声赞叹。
乌斯丹连连摆手道:“饮得几坛酒,算甚个英雄?只你中原人不知胡人罢了,皮囊装马*,常在战马驰驱间大喝,日子久了,皮囊一沾嘴这肚腹便是空空山谷,大嘴巴便是吸风谷口,一气吞吸,却有何难?”
“如此说来,你可一次吸干一囊马*?”秦昭王更是惊讶。
“骑士皮囊,一囊八斤马*,便是两日军食,不能一次吸干。”
魏冄脸色倏忽阴沉:“这位乌斯丹,你究竟是马商?还是林胡将军?”
乌斯丹笑道:“是马商,也是将军。我胡人没有官商区分,出来做马商,回去做打仗将军。丞相不知胡人风习么?”
“你如何知道我是丞相?”魏冄突然声色俱厉。
乌斯丹哈哈大笑:“是老鹰就得在天上飞,是骏马就得在草原跑,游荡的牧人谁个不认得它们?你是丞相魏冄,他是上将军白起,我胡人不当知道么?”
“林胡已经被赵国追杀到北海,日前又臣服赵国,要巨万精铁做甚?”魏冄撂过话题,一句直逼要害。
“狼群进入草原,牧人要为羊群筑起结实的围栏,为狼群打好锋利的战刀。”
秦昭王目光一闪:“如此说来,林胡还有复仇大志?”
“夺我草原,杀我族人,驱我于寒天冻土,若是中原英雄又当如何?”
秦昭王思忖间道:“林胡要单独复仇?抑或联结匈奴一并复仇?”
“战刀还没有打造,猎人还没有进入猎场,怎知道一起狩猎的朋友?”
秦昭王正色道:“将军若是林胡单于特使,便请明言:若秦国与你成交,林胡该当如何?”
乌斯丹黝黑粗糙的脸膛涨得通红,酒气喷发之下似乎分外亢奋:“大邦若卖我三百万精铁,我林胡十万勇士便要夺回两海草原,猛攻赵国背后!秦国若能从南夹击赵国,林胡与秦国,分了赵国这只肥羊。”
“之后如何?”秦昭王微微一笑。
“秦国是天上老鹰,赵国是地上狐兔。林胡臣服秦国!”
“噢,家底终究是兜出来了。”秦昭王呵呵笑了。
“大胆!”魏冄啪地拍案而起,“胡人匈奴,几百年掳掠中原侵凌华夏,如今竟要借秦国之力卷土重来,狼子野心何其猖狂也!我今明告与你:赵国驱胡,华夏壮举,秦国岂能落井下石!赵国与匈奴血战,便有我大秦十万铁骑在后。平得胡患,纵然赵国与秦国为敌,也是我华夏邦国之争,秦赵自当堂堂正正决战疆场。尔等外敌鼠辈若敢火中取栗,当心秦赵联手,剥下你二十万张狼皮!”魏冄本是粗豪凌厉秉性,这番话霹雳闪电一般,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真一只老鹰!”那乌斯丹目光炯炯地跷起大拇指高声赞叹,“胡人虽与中原为敌,却是敬重英雄朋友。丞相骂得好!”哈哈一笑,却又对着秦昭王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乌斯丹听说了,赵国要设云中郡,可是欺负到秦国头顶了,秦国当真不恨赵国?”
秦昭王脸上露着笑容,语气却是一板一眼:“林胡密使乌斯丹谨记:秦国赵国,同种同根,纵有争端,自有大争归一之道。与你林胡,却是无涉。”
乌斯丹的目光倏忽收敛,良久默然,突然起身道:“秦国不忘同种同根,大义之邦。乌斯丹敬重秦国君臣。”说罢对着秦昭王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又是慨然拱手,“生意没做成,乌斯丹告辞。”转身大步嗵嗵地砸了出去,骤然之间,洪钟般的哈哈大笑在宫殿峡谷中回荡开来。
“白起,你以为这个乌斯丹如何?”秦昭王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上将军。
白起悠然一笑:“以臣忖度,此人绝非林胡马商,亦非林胡密使。”
“噢?却是何人?”
“可能是新近称王的赵雍。”
“啊——”秦昭王与魏冄不禁浑身一震。
“臣之叔父白山,当年曾几次护送张仪丞相入赵,见过当年的太子赵雍,后来几次对我说起赵雍异相。今日留心,依稀符合。”
“何不当面揭破?”魏冄急追一句。
白起笑了:“丞相不觉得,今日结局最好么?”
秦昭王恍然一跺脚道:“快说!追不追这个,赵雍?”
魏冄立即道:“白起说话,你一直思虑,当有成算。”
“非但不能追,还要隐秘保护赵雍出关。”白起站了起来,“有赵雍在,秦赵至少十年无大战。臣正要回蓝田大营,此事有臣安排。”
“赵雍?匪夷所思也!”秦昭王长长地喘息了一声,倚在座案前兀自嘟哝,“不可思议!当真不可思议也!”
白起魏冄刚走,秦昭王便接到云中将军密报:赵王乔装胡地马商,率一个百人骑士队秘密进入秦国。秦昭王拿着泥封羽书,半日没有说话。
回到邯郸,已是春暖冰开,赵雍旬日闭门不出。
秦国之行,对赵雍触动太大了。他抛开邦交使节的正道,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南下,从根本上说,是要真正试探出秦国争霸天下尤其是对抗赵国的手段界限,也就是说,秦国的扩张争霸是否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具体而言,秦国究竟会不会借用诸胡与匈奴的力量夹击赵国?毕竟,对于扛着天下八成胡患的赵国来说,对手如何对待利用这支力量,对赵国来说几乎是头等重大的事了。往前说,当年在秦孝公变法之前的六国分秦时,赵国就曾经利用与胡人的历史渊源,将联结西部戎狄作为夹击秦国的重要手段。虽则分秦没有成功,但这个路数秦人是清楚知道的。往近处说,秦惠王初期老世族要复辟旧制,也走的联结西部戎狄而内外夹击这条路子。数百年来,戎狄诸胡匈奴等蛮夷部族祸患中原,秦赵两国受害最深,与边地游牧部族斡旋的手段也最多,利用边族之经验也最为丰富,秦国若利用三胡匈奴之力牵制赵国,赵雍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阴山大战匈奴,赵雍其所以要将战场拉到秦军驻守的云中长城外的阴山草原,便是要给秦国一个公然警告:你要利用匈奴胡人,赵国不怕。当时若秦军趁机夹击赵军,赵雍心里反倒会踏实起来,即或阴山不能战胜,也会重新思谋如何将匈奴祸水引向秦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想秦军非但没有偷袭夹击,反而准备施以援手,赵军胜利之后,秦军的欢呼雀跃曾经使赵军将士何等感慨!
便是这一次,赵雍大为奇怪了,秦国这种史无前例的做法,图谋究竟何在?是真正的视胡人边患为华夏共同大患么?秦国当真有此等胸襟气度?莫怪赵雍疑惑,在铁血大争的战国之间,螳螂捕蝉,确实是没有任何人放弃过任何一次做黄雀的机会。赵雍是果敢的,然则赵雍更是有深沉谋算的,秦国果真如此,赵国对这个对手便当另谋方略,走先辈的老路显然不行。可说到底,秦国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派出特使公然摆明了说事么?一是两国二十年相安无事,此等敏感话题突兀提出,岂非自认要与对方为敌?硬着头皮说开,若对方一席不痛不痒的官话,反倒是云山雾罩难以揣摩了。反复思忖,赵雍才有了这奇特的林胡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还将他误认林胡密使,竟是实实在在地试探了一回。
然则,对赵雍触动最甚者,与其说是秦国君臣的对赵根基,毋宁说是自己三个月在秦国的所见所闻。自从进入秦国,一种无处不在的浪潮时时冲击着他拍打着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宁。及至出得函谷关那日,他竟在关外一家酒肆痛饮了三坛老秦酒,暮色夕阳中对着函谷关虎狼般尽情呼啸了一阵。
同为战国,何独天下竟有如此之邦?
同为君王,赵雍终知天外有天了。
三个多月中,赵雍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国。因了秦国与赵国接壤,在赵人心目中,秦国与赵国都是强悍的北方大邦,强又能强到哪里去?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国边塞关隘虽则整肃森严,然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