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2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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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又来叨扰。”
“丞相老是给我脸面。”平原君连忙谦恭地一躬到底,朗声笑道,“原是赵国请丞相做国师来的,赵胜粗疏,出了城竟没接着人,当真罪过也。”
“那就将功补过,说!哪里有百年赵酒?”孟尝君立即笑着顶上了一句。
“自然有了,丞相请。”赵胜说罢,恭敬地将张仪虚扶上车,然后利落地跳坐上车辕笑道,“孟尝君随我来。”一抖双马丝缰,轺车在石板长街辚辚而去。
片刻之间,轺车马队停下,平原君府邸赫然面前。平原君将轺车停稳,虚手扶下张仪,立即吩咐已经肃立待命的管事家老,将所有随员连同孟尝君的门客骑士,一并安置在偏院摆酒款待。孟尝君笑道:“平原君,还是教他们住驿馆好。”平原君笑道:“丞相随员与孟尝君门客,都是要办事的,赵胜岂敢唐突?请。”孟尝君目光向张仪一闪,张仪微微一笑,径自随平原君走了进去。
正厅中宴席已经摆好,平原君指点着酒菜笑道:“两位看看,一色的胡羊,纯正的赵酒,如何?”张仪与孟尝君同声大笑,连连道好,迫不及待地凑近长案,打量着耸起了鼻头。平原君将张仪请入宾客主位,将孟尝君请入陪客尊位,亲自跪坐案前开启酒坛泥封,执起长柄木勺,为两人斟满了第一爵赵酒。而后平原君在末座长案前举起了酒爵:“丞相、孟尝君皆为贵客,赵胜代我王为两位接风洗尘,来,先干一爵!”
按照礼节,主人代国君接风,客人须得先谢王恩而后饮酒。孟尝君素来豪爽,视平原君如异姓兄弟一般,此刻却觉得年青的平原君有些做作,不禁先自有些别扭,竟看着张仪没有举爵。张仪却呵呵笑着举爵高声道:“孟尝君啊,你我该多谢赵王,多谢平原君了,来,干!”孟尝君只说了一句:“好,干了!”一饮而尽,抓起盘中热腾腾的胡羊腿大啃起来。
张仪笑道:“平原君,邯郸大变,教人刮目相看也。”
平原君大笑:“脏臭邯郸,能迎国师?些许收拾,值得刮目相看?”
“要说请国师,这礼数就差池了。”孟尝君揶揄地顶上了一句。
平原君笑道:“田兄老是打我,赵胜饮了此爵,先给丞相赔罪了。”说罢将大爵咕咚咚饮干,又在座中一躬,“实不相瞒:阴山告急,赵王巡边督战去了,委托赵胜迎候国师,尚请丞相恕罪。”
张仪哈哈大笑:“平原君啊,还真当张仪做国师了?来,先喝酒!”饮干一爵又品咂一番道,“啧啧啧,果然凛冽非凡,比我那百年赵酒还有劲力,奇了!”
“这是王室作坊特酿特藏。”平原君拍案笑道,“临走时,赵胜送每人十坛!”
孟尝君高兴得用羊腿骨将铜盘咂得“当”的一声大响:“好!这才叫慷慨平原君也。”平原君不禁大笑起来:“哎呀,照你老哥哥说法,赵胜不送酒便不慷慨了?”孟尝君摇头晃脑地拉着声调:“然也然也,不交酒肉,谈何朋友?”平原君眨眨眼睛揶揄笑道:“如此你我是酒肉朋友了?”孟尝君似笑非笑道:“也许当是,酒肉,再加朋友。”张仪哈哈大笑,平原君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通酒直喝到刁斗打了三更,张仪与孟尝君回到各自的小庭院去了。
平原君也是有名的养士公子,门客虽然没有孟尝君那般声势,至少也有*百人了。为此,平原君的府邸中建造了十几座独立的小庭院,专门给名士能才居住。今日接待张仪孟尝君两位大人物,竟是派上了用场。张仪被安置在“松谷”小庭院,一池清水,几株苍松,六间古朴的茅屋,的确很是雅致幽静。孟尝君被安置在“竹苑”,庭院中竹林萧萧,石山错落,一座红色木楼耸立,又是另一番情境。松谷与竹苑一东一西,中间隔着两排办事吏员的公事房,是平原君府中各擅胜场的两座最好庭院。
孟尝君沐浴后并未晕酒,吩咐在寝室廊下煮茶,与自己一个门客品茶闲谈。这个门客本是赵国人,兴致勃勃地对孟尝君说起了赵国的诸般风习。孟尝君听得心中一动:“你说,赵国民风最抢眼处何在?”门客毫不犹豫:“尚武之风。”孟尝君又追一句:“赵人尚武,比齐人如何?”门客思忖片刻道:“齐人尚武,多在防身,民间多练个人技击之术,以剑器格斗为最多。赵人尚武,是聚村结族,群练群战,以骑术箭术马上劈刀为最。”孟尝君沉吟道:“这就是说,赵人尚武为群战,齐人尚武为私斗?”门客笑道:“正是如此。”孟尝君一时无话,只是默默啜饮。
正在此时,木楼梯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孟尝君抬头之间,一身常服的平原君已经笑吟吟站在面前。孟尝君恍然笑道:“啊,赵酒虽烈,却不上头,还有一个清醒者。来,品品我的蒙山茶了。”平原君笑道:“但有好酒,孟尝君皆是通宵达旦。今日三更散宴,如何能尽兴?”说着一个熟练的响指,一个黑影倏地从楼下飞了上来,两坛赵酒赫然摆在了孟尝君面前,黑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原君笑道:“更深人静,不想多有响动,田兄见谅。廊下风大,进去痛饮。”
孟尝君向门客一瞄,那门客不失时机地告退了。进得寝室外厅,孟尝君微微一笑:“平原君,你方才已经醉得软倒了,醒得如此快当?”平原君狡黠地笑笑:“田兄心知肚明,那是骗张仪而已。”孟尝君不禁失笑:“班门弄斧也,张仪不是苏秦,那么好骗?”平原君道:“雕虫小技,骗不过也无妨,左右找个由头早散了,我与兄有话。”孟尝君淡淡笑道:“有话便说,此刻我不想饮酒。”
“好!”平原君正色道,“赵胜最敬佩者两人,第一信陵君,第二孟尝君。对你们两位,赵胜从来不敢虚言。”
“唔?弯子绕得不小。”孟尝君似乎很疲惫,慵懒地坐在地毡上靠着大案。
“田兄你说,赵国最大的危险何在?”
“匈奴、东胡。”
“错。秦国!”
“秦国?”孟尝君惊讶又揶揄道,“刚刚拜了老师,翻脸不认人了?”
平原君没有理会孟尝君的揶揄嘲讽,直直盯着孟尝君,肃然道:“秦国雄心勃勃,实力强大,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从长远看,秦国是山东六国的致命威胁,尤其是赵国的致命威胁。认不准最大之敌,便找不到救亡图存之法。”
“哎呀,我还以为有何高论,这不就是苏秦合纵说么?”
“孟尝君,苏秦合纵说是如此。可你仔细想想:哪个国家真正接受了苏秦的秦国威胁论?合纵所以屡屡失败,正因了六国并没有真正将秦国看成长远的致命的威胁。而今,赵国真正清醒了。你能说,这仅仅只是苏秦合纵说?”
孟尝君目光骤然一亮:“平原君,长进不小啊。”
“赵胜不敢贪功,这完全是赵王的想法。”
“你是说,赵王将秦国看成了真正的大敌?”
“正是如此。”
“哪?赵王可有大谋长策?”
“十二个字:外示弱,内奋发,整军备,改田制!”
“第二次变法?”孟尝君霍然站了起来。
平原君点点头,自信地笑道:“赵王要我转告孟尝君:齐国不是赵国之敌,赵国强兵对齐国没有任何威胁,赵齐两国只能是友邦。”
孟尝君沉默了。赵雍做太子时,他已经隐隐感到了此人绝非庸常之辈。可即位两年,赵雍却也没见惊人之举,孟尝君心中最初的赵雍也就渐渐淡出了。初入邯郸所看到的变化,虽然又使他蓦然想起了英气勃勃的赵雍,可一想到这也可能是为了讨好张仪做做样子,也没有在意。相反,倒是平原君那种似乎竭力要隐藏什么的闪闪烁烁,使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觉得赵国变得难以琢磨了,与齐国这个老友邦似乎疏远了。而今细细回想起来,一切竟都是那么明朗那么简单——赵国对秦国虚与委蛇,对齐国却是诚心结好。
“笨!真笨!”虽说豁然开朗,孟尝君还是狠狠地骂了自己两句。身为齐国王室重臣,也算是久经历练名满天下,却连平原君这个年青人也不如,竟差点儿被张仪拉了过去,与赵国生出嫌隙来。可细细一想,秦国还是不能得罪,张仪也还是不能得罪,得想一个不着痕迹的转圜办法……五更鸡鸣时,孟尝君已经有了主意,头一落枕呼呼睡去了。
日上三竿,孟尝君匆匆来到了松谷。张仪正在吃饭,一见孟尝君进来便笑了:“来,先坐下吃饱再说,尝尝秦羊炖比赵胡羊如何?”孟尝君看见另一案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铜鼎与一盘面饼,不禁讶然笑道:“你知我要来?”张仪笑道:“知不知有何干系?吃不吃可是肚肠兴亡也。”孟尝君原是没有用饭,毫不推辞地入座掀鼎,稀里呼噜将一鼎浓热的炖羊汤喝了下去,冒着一头热汗赞叹:“好鲜美的秦羊炖,酒后最是来得。”
张仪丢下了细长的铜勺,擦拭着额头汗珠道:“孟尝君,我倒想临淄的鱼羊汤了。”
“好啊,到临淄我教你整日鱼羊汤。”
“明日便去如何?”
“如何如何?”孟尝君心中一沉,面上却哈哈大笑,“张兄,你是来做国师,教人家变法也,一件事不做,能溜之大吉?”
“国师?鸟!”张仪笑骂了一句,“人给一支麦秆,你指望张仪当铁拐使了?”
“此话怎讲?”孟尝君一副困惑神色,“赵国礼数不够么?”
“一夜之间,孟尝君便改了脾性,邯郸牛屎酒厉害也。”张仪呵呵笑道,“不过,张仪还是老脾气,直话直说:赵国要变法是真,至于请教秦国,虚应故事罢了。赵雍厉害也,一副恭敬模样,公然将变法倡明了请教你。你纵然醋心,也总不能在学生变法时攻打学生,引得天下汹汹是么?软软地,给老师套了个笼头,请老师不要张嘴。孟尝君啊,比起楚国,比起屈原,赵雍何其高明也!”
“于是,你索性不做?”孟尝君觉得一股凉气直渗脊梁。
“不。我要做,但不能真做。”张仪诡秘地笑了,“得给平原君留个面子,也得给我留个偷闲的机会,死守在邯郸,人家心里不自在。田兄明白?”
孟尝君当真茫然了:“张兄啊,你说心里话:赵国变法,秦国当真乐观其成?”
这便是张仪,机变百出却又坦坦荡荡,摇摇头笑道:“不,秦国当然不愿意看到一个强大的赵国矗立在身边。然则,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君臣朝野锤炼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信心:与天下战国做实力较量,看谁更强大,看谁强大得更长远!”张仪拍着长案站了起来,笃笃地顿着铁杖,“这叫甚来?所谋甚大,其心必坚。说心里话,苏秦张仪有纵横之能,却没有这等坚实雄心。对赵国变法不干预,是秦王决策,并非张仪之见。”
“秦王?”孟尝君又迷惑了。
“道理很简单:强力干预,密谋搅扰,只能火上浇油,使赵国朝野更加同仇敌忾,同心变法。最好的办法,是更扎实地壮大自己,准备接受一个新对手的全面较量!要说是计,算做个将计就计吧。”
孟尝君目光炯炯:“如此说来,其他国家变法,秦国也会将计就计?”
“正是!”张仪大笑,“楚国要变法,燕国也要变法,秦国搅扰过么?没有。秦国所做的,只是不能教六国合纵攻秦而已。孟尝君莫得担心,齐国尽可以变法,秦国绝不会做适得其反的蠢事,只能将计就计。”
孟尝君沉默了,虽然一时说不明白,但内心那种深深的震撼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来松谷,本来是向张仪辞行的。他要尽速回到临淄,将赵国的意图禀报齐王,敦促齐国振作起来。在他看来,这种想法是不能对张仪明说的,只能找个理由走了便是。可张仪方才的一番话,竟实实在在地交了底,将秦国的“大谋”和盘托出,顿时使他觉得自己的盘算渺小猥琐得不屑一提。虽则如此,孟尝君毕竟智慧能事,站起身来向张仪一躬:“张兄一席话,田文感触良多,容日后细说。目下张兄若得方便,与我同去齐国如何?”
“好啊!”张仪一顿铁杖,“我要追上苏秦问个究竟,他事先知不知道屈原杀我?”
孟尝君哈哈大笑:“都做丞相了,还孩童般记仇?”
“一件事毁了你心中神圣,你能不记?”张仪没有一丝笑容。
“好好好,那就算账。”孟尝君哄孩童般笑道,“苏秦张仪掐起来,定然热闹。”
张仪冷冷一笑:“有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