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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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黄生,这是张兄,认得了?”大黄狗“汪”的一声,蹭着张仪的衣服嗅了嗅,摇摇尾巴径自去了。张仪笑道:“苏家一只狗,竟也如此通灵?啧啧啧!”苏秦笑道:“此乃老父从胡地带回的牧羊犬,的确颇有灵性。张兄,这边。”
绕过一道将庭院遮得严严实实的青石影壁,第一进是一排六开间寻常茅屋,看样子是仆人住的。过了茅屋,是一片宽敞空旷的庭院,三株桑树已经发出新叶,两边茅屋的墙上挂满了犁锄耒锹等各种农具,俨然农家庭院。庭院尽头又是一排六开间茅屋,中间一道穿堂却被又一道大影壁挡住了。
走过穿堂,绕过影壁,一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变——一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中一座花木葱茏的孤岛;水面四周垂柳新绿,绕水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柳林后漏出片片屋顶,幽静雅致得令人惊奇。张仪惊讶笑道:“里外两重天,天下罕见!”苏秦却是淡淡一笑:“也无甚新奇。苏庄里外之别,就是天下变化的步幅。”
张仪恍然笑道:“如此说来,外院是世伯第一步试探,内院是近十多年所建?”
苏秦点头道:“张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与家父心性关联,不喜张扬,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素。等闲人等,家父从来都是在外院接待的。”
张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苏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见他不得了。”
苏秦笑道:“家父与长兄,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见。”
说话间俩人穿过柳林,曲曲折折来到一座孤立的青砖小院前。苏秦指点道:“张兄请,这便是我的居所。”张仪四面打量一番,见这座小院背依层林,前临水面,与其他房舍相距甚远,确实是修学的上佳所在;抬头再看,小院门额上四个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鸣瓦釜。
张仪凝神端详:“苏兄,志不可量也。”
苏秦揶揄道:“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说去?”俩人同声大笑一阵,走进了小院。
院内只有一座方形大屋,很难用寻常说的几开间来度量。大屋中间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厅堂,西首隔间很小,隐在一架丝毫没有雕饰的木屏风后面;东首隔间很大,几乎占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门却虚掩着。厅中陈设粗简质朴,没有一件华贵的家具饰物。
张仪由衷赞叹道:“苏兄富贵不失本色,难能可贵也。”
苏秦不禁笑道:“我等瓦釜,何须充做钟鼎?”
张仪大笑:“苏兄妙辞!惜乎瓦釜竟要雷鸣,钟鼎却是锈蚀了。”
苏秦摇摇头:“张兄总能独辟蹊径,苏秦自愧弗如也。”
张仪听得更是大摇其头:“苏兄差矣!不记得老师考语了么?‘苏秦之才,暗夜点火。张仪之才,有中出新’。苏兄原是高明多了。”
苏秦默然有顷,叹息道:“老师这考语,我终是没有悟透。哎,他们来了。”
脚步杂沓间,门外已经传来苏厉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来了——”便见苏代推开院门,两个仆人抬着一个长大的食盒走进,身后还跟着一个丰满华贵的女子。
苏秦指着女子笑道:“张兄,这是大嫂,女家老。”
家老是当世贵族对总管家的称呼,张仪自然立即明白了这个女子在苏家的地位,忙深深一躬:“魏国张仪,见过长嫂夫人。”
女人脸上绽出了明艳的笑容,随和一礼道:“先生名士呢,莫听二叔笑话。小女子痴长,照料三个小叔自是该当,苏家指靠他们呢。这是我亲手为先生做的几个菜,来,抬进去摆置好了。”快人快语,连说带做,片刻间在客厅摆好了四案酒菜。
苏秦对张仪轻声道:“大嫂古道热肠,能饮酒。”
“别奉承我。”女人笑道,“来,落座。先生西首上座,二叔东首相陪。两个小叔南座。好,正是如此。”快捷利落,免去了任何谦恭礼让。
苏氏三兄弟与张仪俱各欣然就座。张仪正待对这位精明能干的大嫂家老表示谢意,却见微笑的苏秦还是望着大嫂,便没有开口。这时大嫂已经走到最小的苏厉案边笑道:“老公公与夫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一爵。”张仪一瞥,已经看见苏厉的案上摆着两个酒爵,知道这位大嫂一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像苏秦一样微笑着听任摆布。
女子举起酒爵道:“先生光临寒舍,苏家有失粗简,望先生见谅。小女子与三位小叔,为先生洗尘接风,来,干了!”一饮而尽,笑盈盈地望着张仪。
“多谢长嫂夫人。”张仪一饮而尽,苏秦三兄弟也一起干了。
女子笑着一礼:“先生与小叔们谈论大事,小女子告辞。”转身又道,“四弟,我在门外留了一仆,有事尽管说。我走了,啊。”待苏厉答应一声,她已经轻捷地飘出了院子。
苏秦:“如何?大嫂是个人物也。”
张仪微笑:“不拘虚礼,精于事务,难得。”
苏厉天真笑道:“二哥最怕大嫂,说她‘言不及义’。”
“四弟差矣!那是怕么?那是烦。”苏代认真纠正,“义利两端。言不及义,必是言利之人,二哥焉得不烦?”
张仪大笑:“苏代如此辞令,苏兄教导有方啊。”一句话岔过了对大嫂的品评。
“张兄。”苏秦笑道,“来,再饮一爵说话。”
“好。”张仪举爵,“三弟四弟,同干。”饮尽置爵,目光向案上一扫,见两尊铜鼎竟赫然冒着腾腾热气。再看苏秦三兄弟案头,也是铜鼎灿灿,不禁惊叹:“苏兄啊,今日只差钟鸣了。”
苏代抢先道:“张兄不知,大嫂喜欢显摆贵气,二哥烦得很。今日她听说来了魏国名士,硬是将这套鼎具搬了出来,忒是俗套。如今殷实富贵之家谁没有这物事?只是洛阳国人不敢用,做稀罕物事罢了。大嫂井底之蛙,张兄见笑了。”
张仪大笑一通,煞有介事地长声吟道:“开鼎——”打开一只鼎盖,透过袅袅热气便见油红明亮香气喷鼻,不禁惊叹一声,“好方肉也!”又打开另一鼎,却见一汪雪白浓汤拥着一丛晶莹碧绿,煞是好看,“噫!这是何菜?香得如此奇特!别急,有点土香味儿,野菜么?不像。”
苏秦微微一笑:“张兄不用琢磨,你不识得的。此物乃西域野草,胡人叫做‘木须’,中原有人写作‘苜蓿’,本是胡人牧马之上等饲草。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买马,时常在草原野炊,不耐整日吞食肥羊。有一次忽发奇想,采了大把鲜嫩的牧草和在肉汤里煮。一食之下,竟是清爽鲜香,美味无比。家父便向牧人讨了一捆老苜蓿带了回来,打下种子,在庄内种了半亩地。目下正是春日,野苜蓿鲜嫩肥绿,大嫂视若珍品,等闲人来,还不肯献上。”
张仪听得神往,不由夹起一筷入口,略一咀嚼拍案惊叹:“妙哉!仙草也!”
苏氏三兄弟一齐笑了起来。苏厉一拍手:“张兄,我给你偷一包苜蓿种,何以谢我?”
“偷?”张仪忍住笑低声道,“得仙草种一包,我赠你秘典一册。如何?”
“好!一言为定。”苏厉转着眼珠,“大嫂管得紧,不好偷也。”
三人不禁大笑一阵,一起夹出碧绿的苜蓿品尝,尽皆赞叹不绝。笑语稍歇,苏秦悠然一笑:“张兄呵,你千里迢迢从安邑赶来,就是为了这味野菜么?”
张仪一声叹息道:“不瞒苏兄,我是遇到了难题。家母逼我娶妻,我想避开,又不知该去何方?就想躲过来,也顺便听听苏兄高论了。”
“是么?”苏秦闻言心中暗笑,知道这个师弟机变过人却又心高气傲,即便是讨教于人也要找出个“顺便听听”的理由,也不去计较,顺着话题问道,“却不知张兄志在何方?”
“我想先去齐国,若无甚乐趣,再去楚国。”张仪没有再提逃婚之事。
“张兄以为,齐国楚国堪成大事?”苏秦眼睛一亮。
“齐国,田因齐称王已经三十余年,民众富庶,甲兵强盛,国力已经隐隐然居六国之首。乃天下第一可图大业之邦,自然当前往一游。至于楚国,数十年虽无战胜之功,但其地广人众,潜力极大,也是可造之国。苏兄以为如何?”话入正题,张仪便很认真。
苏秦道:“张兄难道对魏国没有心思?”
张仪道:“说起我这祖国,实在令人感慨万端。强势虽在,却屡遭挫折。被秦国夺回河西之地,又迁都大梁,朝野不思进取,一派奢靡颓废,令人心寒齿冷也。”
“我倒以为,张兄当从魏国着手。”苏秦目光炯炯,“奢靡颓废,人事也。魏国若有大才在位,整饬吏治,扫除奢靡,何愁国力不振?以魏国之根基,一旦振兴,雄踞中原,天下何国堪为敌手。张兄生乃魏人,何舍近而求远?”
“既然如此,苏兄何不前往魏国?”张仪狡黠地一笑。
“人云,良马单槽。我去了魏国,置张兄于何地?”苏秦还以揶揄的微笑。
张仪哈哈大笑:“如此说来,苏兄是给张仪留个金饭碗也。”
苏秦释然笑道:“岂有此理?原是我不喜欢魏国朝野的浮滑之风。张兄若得治魏,也要费大力气移风易俗,譬如商鞅在秦国之移风易俗。”
张仪思忖点头:“你我在魏国王屋山浸泡了十年,那时苏兄就说过厌烦魏国,张仪如何能忘记了?只是我已占了三个强国,苏兄却向何处立足?”
苏秦微笑:“张兄不妨为我一谋,天下之大,我欲何方?”
张仪心知苏秦虽机变稍差,但虑事深彻,总能在常人匪夷所思处振聋发聩。这一问显然在考量自己,略一思忖便道:“苏兄志在北方,燕赵两国,可是?”
“何以见得?”
“燕国,奇特之邦也。”张仪侃侃道,“周武王所分封的最古老的大诸侯国中,唯有燕国沉舟未泯,成为七大战国之一。若说根基,天下无出其右。且燕国北接胡地,东连大海,纵深广袤,国风剽悍。假以整饬,焉知不会对天下成泰山压顶之势?再说赵国,现已是三晋中最有战力的邦国,骑兵之强,天下第一;数十年来连败匈奴,扩地接近敕勒川,又吞灭半个中山国,势力大增;更兼山川险峻,西有上党要塞,东有大河屏障,易守难攻。君主赵语,持重勤奋,朝野气象颇为兴旺。如此之国,前途不可限量也!”张仪说得兴奋,见苏秦却只是微笑摇头,骤然打住,“难道,燕赵当不得苏兄大才?”
苏秦悠然一笑:“燕赵之长,张兄寥寥数语悉数囊括,可谓精当。然则燕赵之短,张兄却未言及,此短足以抵消其长也。”
“未曾虑及,愿闻兄论。”忽然之间,张仪觉得自己对大势尚欠揣摩。
苏秦道:“燕赵两国之最大短处,在于旧制立国,未曾变法。七大战国,魏国、楚国、齐国、韩国、秦国,已经先后变法,唯独燕赵两国未曾大动。赵国由三家分晋而立国,之后陷于军争,无暇变法,算得半新半旧。燕国则旧坛老酒,几乎丝毫未动,若不是地处偏远,中间有赵国相隔,难保不被魏国齐国吞灭。未经变法,国无活力,自保图存尚可,断无吞国图霸之心力。若入此等邦国,无异于自缚手脚,岂能大有伸展?”
张仪心中已是豁然明白,暗暗叹服,口中却又追问:“难道你我不能做变法之士,像李悝、吴起、申不害、商鞅那般,成一代强国名臣?”
苏秦听得大笑:“张兄真能想入非非,佩服!”
“未曾修习法家之学,当真可惜也。”张仪自嘲地叹息一声,“苏兄莫非看好秦国?”
“张兄以为如何?”苏秦认真地点了点头。
显然没有想到这是苏秦的认真选择,张仪困惑地摇摇头:“不瞒苏兄,我对秦国素来憎恶,所知甚少。这个西陲诸侯,半农半牧,国小民穷却又蛮勇好战,忝列战国已是一奇,何有远大前程?纵有商鞅变法,也是一时振作而已,充其量与韩国不相上下。况秦国新君寡恩薄义,车裂商鞅,故步自封,岂能寄予厚望?”
苏秦丝毫没有惊讶,悠然笑道:“张兄啊,你还是没有脱开魏秦夙仇之偏见,对秦国可说是不甚了了。实言相告,我对秦国原本也无好感。但有一个疑问始终在我心头:像商鞅这般大才名士,何以要去秦国?秦国若是愚昧平庸,又如何能重用商鞅变法二十余年?若商鞅变法果如中原所言,残暴苛虐,何以秦国竟能有如此军力,一举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