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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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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冰炭同器(7) 

    七秦孝公梦断关河


    春耕大典时,秦孝公病势更加沉重了。


    人们都以为熬过了冬天,国君的病情自然会减轻许多。可谁也没想到,恰恰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秦公进入了垂危之际。太子嬴驷主持了启耕大典,却全然没有往年的欢腾景象,朝臣国人都沉甸甸地笑不出来。就在这天晚上,秦孝公拉住守在榻前的商鞅的手,说了一句:“明日,去,函谷关。”便颓然昏睡了过去。太子惊讶困惑地望着商鞅,不敢说话。商鞅眼中含泪,握着孝公双手,哽咽点头。


    嬴驷低声道:“商君,能行么?”


    商鞅喟然一叹:“自收复河西,君上尚未亲临函谷关。这是最后心愿……”


    次日清晨,国尉车英亲自率领一千铁骑,护送着一列车队开出了咸阳东门。中间一辆车特别宽大,四面垂着厚厚的黑色布帘,车轮用皮革包裹了三层,四匹马均匀碎步,走得平稳异常。这正是商鞅亲自监督,为秦孝公连夜改装的座车。商鞅、嬴驷各自乘马与孝公座车并行,上大夫景监率领其他臣僚殿后。


    暮春时节,渭水平原草长莺飞耕牛遍野。宽阔的夯土官道上垂柳依依,柳絮如飞雪飘舞,原野上麦苗已经泛出了茫茫青绿,村落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吠依稀可闻,一片宁静安乐的大好春光。不消一个时辰,古老栎阳的黑色箭楼遥遥在望。商鞅向座车一看,秦孝公已经教玄奇打开了绵布帘,依着厚厚的绵被靠在车厢板上,凝神望着栎阳,眼中闪着晶莹泪光。


    嬴驷扬鞭遥指道:“公父,栎阳已经更名为栎邑。她的使命完成了。”


    秦孝公喃喃自语:“雍城,栎阳,咸阳。这段路,秦人走了四百余年啊。”


    栎阳向东不远,渭水两岸白茫茫盐碱滩无边无际,蓑草蓬蒿中的一片片水滩泛着粼粼白光。春风掠过,卷起遍野白色尘雾,变成了呼啸飞旋的白毛风。玄奇要将车帘放下来,秦孝公拉住了她的手,一任白毛风从脸上掠过。


    商鞅上前扬鞭遥指道:“君上,秦川东西八百里,这盐碱地恰在腹心地带。从咸阳西一直延伸到下邽,将近洛水方止,占地数百万亩。要使这盐碱滩变成良田沃野,就要大修沟渠,引水浇灌。若秦川人口达到三百万上下,就有能力开数百里大渠了。那时候,秦川将富甲天下,变成天府之国!”


    秦孝公殷殷地望着太子。嬴驷高声道:“儿臣铭记在心!”


    越过华山百余里,车马铁骑开进了桃林高地。人们说,夸父逐日便是渴死在这里的。夸父的手杖化成了千万株桃树,这片山原便叫做了“桃林”。每逢春日,这里的山原沟壑开遍了姹紫嫣红的各种桃花,装点在万绿丛中,使这莽莽苍苍的山原平添了几分柔媚。实际上,桃林高地是一片广阔的山原,北抵大河,南至洛水洛水有两条,秦国境内的洛水经今日陕北流入渭水,南洛水则经洛阳流入黄河。这里是南洛水。,沟壑纵横,极其闭塞。函谷关其所以险要,就是因了它是桃林高地的出入口。函谷关卡在峡谷东边入口,本来就已经是难以逾越的形胜要塞了。然而进了函谷关,还要穿越桃林高地仅有的一条数十里长的峡谷险道,才能进入关中平川的东头。这就是函谷关之所以成为天下第一要塞的根本所在。秦孝公久历军旅,却只有一次登临过梦萦魂牵的函谷关。收复河西后,本当前来巡视登临,却又腾不出整段时日,便一拖再拖了下来。直至病体垂危,他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缺憾。


    车马辚辚,穿行在桃林高地的峡谷。秦孝公兴奋地靠在车厢上,命内侍揭掉车顶篷布,打开四面车帘。放眼四望,头顶一线蓝天,两岸青山夹峙,铁骑仅能成双,车辆唯有单行。他的座车已经卸去了两马,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触手可及的岩石枯树。秦孝公望着两岸高山,不禁笑道:“商君啊,敌军即或进了函谷关,这高山峡谷之上只要有数千兵马,也足可当得十万大军!”


    “有此天险,秦川便是金城汤池。”商鞅在车后也笑了。


    “看!函谷关城!”嬴驷惊喜地扬鞭指向谷口。


    此时峡谷稍宽,遥望谷口,但见一座卡在两山之间的城堡巍然矗立,黑色的“秦”字战旗迎风猎猎,城楼兵士衣甲鲜明矛戈如林,呜呜的牛角号悠长地响彻山谷。片刻之间,马蹄如雨,一队骑士飞驰而来,滚鞍下马:“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率副将参见君上!参见国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一员甲胄鲜明的青年将领报号作礼。


    秦孝公扶着车厢奋力站了起来:“诸位将军请起。来,上函谷关。”孝公知道,像这样的关城,无论是轺车还是骏马都不能到达城上。虽然是病体支离,他还是要亲自登临函谷关。


    “君上且慢。”司马错一招手,身后疾步走来一队抬着一张木榻的步卒,“君上请上榻。”说着亲自来扶。


    秦孝公摇摇手,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不用。我自己走上函谷关!”


    商鞅向司马错摆摆手。司马错略一思忖,一挥手,士卒在道边两列肃立,一副应急姿态。玄奇知道孝公秉性,笑道:“诸位自走,我来照应便是。”说着给秦孝公披上了一件黑色皮裘,轻轻扶着他走向函谷关的高高石梯。


    登上函谷关,正是斜阳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时分。函谷关正在山原之巅,极目四望,苍茫远山被残阳染得如血似火,东边的滔滔大河横亘在无际的原野,缕缕炊烟织成的村畴暮霭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间壮阔辽远,深邃无垠。


    秦孝公扶着垛口女墙,骤然间热泪盈眶,眼前浮现出壮阔无比的画卷:十万铁骑踏出函谷关,黑色旌旗所指,大军潮水般漫过原野;一日之间八百里,一举席卷周室洛阳、韩国新郑、魏国大梁;越过淮水,楚国郢都指日可下;北上河内,一支偏师奇袭赵燕,势如破竹;大军东进,三千里之外决战齐国,一鼓可定中原天下……


    秦孝公深重地叹息一声,上天啊上天,假使再给我二十年岁月,嬴渠梁当金戈铁马定中原,结束这兵连祸接的无边灾难,还天下苍生以安居乐业。何天不假年,竟使嬴渠梁并吞八荒囊括四海包举宇内席卷天下之雄心,化作了东流之水?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


    “君上!”商鞅猛然听得秦孝公呼吸粗重,觉得有异。


    话音方落,秦孝公猛然喷出一股鲜血,身体软软后倒。


    玄奇惊叫一声,揽住孝公,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坐到地上。


    秦孝公睁开眼睛,伸手拉住商鞅,粗重地喘息着:“商君,生死相扶……我,却要先去了。不能,与君共图大业,何其憾也……”


    “君上……”商鞅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驷儿,”秦孝公又拉过太子的手放到商鞅手中,“商君,天下为重。嬴驷可扶,则扶。不可扶,君可自,自为秦王。切切……”


    “君上!”商鞅惊悲交加,不禁伏地痛哭,“太子一代明君,君上宽心……”


    秦孝公挣扎喘息着:“玄奇,记住,我的话……墨子,大师……”


    “大哥,我记住了,记住了……”玄奇将孝公揽在怀中,突然放声痛哭。


    秦孝公慢慢松开了双手,颓然倒在玄奇怀中,两眼却睁得大大的“看”着嬴驷。


    “公父!”嬴驷浑身一抖,哭叫一声,颤抖着双手向公父的眼睛上轻轻抹去……


    周围臣工和函谷关将士一齐肃然跪倒。


    城头两排长长的号角面对苍山落日,低沉地呜咽着,嘶鸣着。


    公元前338年,壮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时年四十六岁。


    商鞅霍然站起:“诸位臣工将士,目下非常时期,不能发丧,不能举哀。一切如常,不许有丝毫泄露。”景监一挥手,城头悲声骤然停止。


    商鞅巡视众人一眼,立即开始下令:“国尉车英,即刻带五百铁骑,护送太子昼夜兼程回咸阳,与咸阳令王轼会同,密切戒备都城动静。但有骚乱,立即捕拿!”


    “遵命!”车英大步下城。


    “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立即封锁函谷关,不许六国使臣商人出关!”


    “遵命!”司马错转身一声令下,函谷关城门隆隆关闭。


    “上大夫景监,带领随行臣工、内侍并五百铁骑,护卫君上,常速返回咸阳!”


    “遵命!”景监大步转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对嬴驷叮嘱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咸阳,做好镇国事宜。我护送君上后行,回到咸阳即可发丧。”


    嬴驷深深一躬:“多劳商君了。”转身向孝公遗体扑地一拜,挥泪而去。


    三日后,秦都咸阳隆重发丧,向国人宣告了国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咸阳城顿时陷入无边的悲伤呜咽。四门箭楼插满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园的北门悬挂起几乎要掩盖半个城墙的白布横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风。


    出丧那日,国人民众无不身穿麻衣头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两边夹道祭奠。痛哭之声,响彻山野。秦人对这位给了他们富庶荣耀尊严强盛的国君,有着神圣的崇敬。无论妇孺老小,几乎人人都能讲出国君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几个故事,对国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悲痛。没有人发动,没有人号令,秦人也素来不太懂得繁冗的礼仪,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质朴敦厚送行着他们的国君。大道两旁,排列着各县民众自发抬来的各种祭品,牛头羊头猪头,都用红布扎束着整齐地摆在道边石板上。面人、面兽、面饼、干果、干肉,连绵不断。咸阳北门到陵园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摆成了一道长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们圈坐草席上,手持陶埙、竹篪、木梆、瓦片,吹奏着悲情激越的《秦风》殇乐,令人不忍卒听……这一切,倒是应了孔子对葬礼的一句感慨:“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礼记•;檀弓上》,子路引语。


    日上山巅,隆重简朴的送葬行列出了咸阳北门。最前方阵是一个白衣白甲高举白幡的步兵千人队,之后是六列并行的公室子弟的哭丧孝子。秦孝公的灵车覆盖着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战马拉着缓缓行进。太子嬴驷披麻戴孝,手扶棺椁前进。玄奇和荧玉在灵车后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红衣巫师散发持剑,低沉悠扬地反复长呼:“公归来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师后面是四辆满载陶俑的兵车(人殉废除后,陶俑便成为跟随王公贵族到幽冥地府的仆人内侍)。俑车之后,是白衣白马的商鞅,之后是各国使节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队伍。最后的白色方阵,是车英率领的三千铁骑。他们高举着白杆长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枪林。


    送葬长龙堪堪行进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间,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雷声隆隆,沙沙雨幕顷刻间笼罩了咸阳原野。北阪官道又长又陡,瓷实的夯土路面顿时油滑明亮。探道骑士的马蹄一滑数尺,连续跌倒了五六匹战马。雨大路滑,灵车如何上得这六里长坡?太子嬴驷与送葬大臣们束手无策,在雨中跪倒一片,乞求上苍开颜。列国使臣则无动于衷地站在道边作壁上观。


    按照古老的习俗,出丧大雨,乃上苍落泪,本身倒不是“破丧”。然则,若因此阻挡了或扰乱了葬礼照常进行,则是大大的“破丧”,往往会招来无休无止的非议。列国使臣们期盼的正是这一点,他们希望天下因此而将秦孝公看成一个“遭受天谴”的暴君。


    此等情形商鞅岂能不知?他策马上前,亲自来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个办法来。


    正在此时,雨幕中冲来数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后是一大片整肃排列的赤膊壮汉。他们当道跪成一片,为首一个老人嘶声高呼:“天降大雨,上苍哀伤!我等子民,请抬秦公灵车上山!”


    商鞅大为惊讶,下马一看,却是郿县白氏老族长。他顾不上多说,含泪问道:“敢问老人家,灵车庞大,天雨路滑,这却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转身高喊:“父老们,闪开!”


    老人们哗然闪开,道中赫然现出一个粗大圆木纵横交结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挥手,十多名赤膊壮汉哗啦啦一阵响动,又给木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请国君灵车!”


    商鞅泪眼蒙眬,嘶声下令:“灵车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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