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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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老墨子的胸怀境界和人格魅力,许多次大事都处置得议论纷纷。尤其是对秦国行动,察勘粗糙,判断见识都不到位。秦孝公只身闯墨家总院时,老墨子只得亲自出面才使墨家在对待“暴政”上有了一个大的转折。如此一来,非但禽滑釐威望下降,更重要的是,墨家内部也更加分化,老墨子可谓难矣!
由于玄奇在对秦国事务中坦然诚实,且表现出卓越的见识与胆略,不但老墨子倍加钟爱,许多墨家弟子也衷心敬佩,隐隐然又形成了一个“第五墨家”。纵然玄奇洒脱散淡对权力毫无兴趣,然则从小就以墨家为家园,身处其中,植根其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关乎追随者的利害得失,遇到分歧不可能不说话,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老墨子年高卧病,竟出人意料地指定玄奇主持编撰《墨子》大书,使玄奇骤然间成为墨家矛盾冲突的交会点。玄奇既不能拒绝终生敬佩的老师的重托,又对内部错综纷纭的微妙冲突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平衡抚慰。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能教玄奇从墨家脱身么?纵然是两情深长,又如何骤然脱得千丝万缕的“业绊”?秦孝公身为一国之君,最能体味这种身不由己的牵绊,也深深理解玄奇此时的困境,长嘘一声,只好将大婚的愿望暂时搁置了。几次突然发病,孝公虽然表面轻松无事,实际已经有所警觉,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可能已经没有机会大婚生育了”。有此警觉,他甚至想过在嬴氏宗族中另外挑选一个有为青年做太子,也闪过念头,抱养荧玉和商鞅的儿子……念头归念头,秦孝公秉性坚忍不拔,在没有清楚嬴驷的鱼龙变化之前,他的任何念头都只是永远地埋藏在心底。
自从商鞅提及,接回嬴驷之后,秦孝公也没有急于对儿子进行终日教诲,而依然和他不疏不密,让他自然地熟悉离开太久的宫廷,渐渐弥补这长期隔离造成的陌生。更重要的是秦孝公明白,一个人已经长到了三十一岁,能否担当大任,绝不是终日教诲所能解决的。将近二十年的磨炼,如果嬴驷还不成器,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虽然秦孝公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在儿子最终暴露真实面目之前,他的那一丝希望始终都没有破灭。他没有和嬴驷认真长谈过一次,也没有一次主动问起嬴驷的磨练心得。他以为,嬴驷选择何种方式显出曾经沧海后的本色,这对嬴驷也是一个考验。
事实说明,嬴驷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很出色。
秦孝公想过许多可能,但确实没有想到,儿子的磨炼竟是如此认真如此刻苦如此用心。这个嬴驷,是嬴氏历代嫡系长子中唯一没有军旅经历的储君。在秦国,这是一个很大的缺失。因为这将直接关涉军旅将士对他的敬重和他对军旅的控制。秦孝公少年征战,几年中就成为军中有数的名将,对秦国大军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所以才能以二十一岁的年龄在权力场中纵横捭阖,无所畏惧。这个嬴驷,还没有来得及补上这一课,就栽倒在变法旋涡中了。然则,嬴驷在山野底层苦行磨炼十余年的经历,又是他在所有公族子弟中独具的优势。对民生民治的透彻体验,将成为他把握国家大势的根基本领。从长远看,这一点也许比从军本身更重要更宝贵。也许,孺子尚可教也。
秦孝公闭着眼睛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沉沉地睡去了。
商鞅赶回来的时候,秦孝公还在呼呼大睡。商鞅将黑伯叫到一边,详细询问了孝公发病及医治的过程,然后立即安排,在孝公的寝宫之外给他辟出一大间屋子做政事堂,他要在这里昼夜守候处置国务。吩咐完,商鞅匆匆赶到景监的上大夫府,紧急招来国尉车英、咸阳令王轼,四个人秘密商谈了两个时辰,将一切稳定朝野的细节都落实妥帖,方才散了。
回到商君府,已经是初夜了。荧玉已经知道商鞅紧急赶回,早就准备好了接风洗尘的小宴。此时饭菜已凉,荧玉一边和商鞅说话,一边亲自为商鞅准备沐浴热水,一边吩咐重新整治酒菜,忙碌得碎步跑个不停。半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俩人才安静地坐下来吃饭。
商鞅简略地说了去崤山的经过和白雪明春搬来咸阳的事。荧玉一番感慨,也说了咸阳的近况和孝公的病情,眉目之间忧虑忡忡。商鞅劝慰了一番,说了自己明日住进宫中的打算,荧玉又说了一些宫廷细节,俩人计议了约一个时辰,三更时分方才准备安歇。
商鞅每日走进寝室前,总要了却当日的全部公务。这次离开咸阳了一段日子,虽说有景监主持国务,但也一定积压了一些要他定策的公文,便走进书房,打算处置完这些公文再休憩。坐在案前,先一件件看了事由,却发现有一卷太医令李醯的上书。商鞅一瞥,心想一定是有关为国君治病的谋划,连忙打开,一行大字赫然入目:请逐巫医扁鹊出咸阳书!
晋人扁鹊,多有妖行巫术,今以名医自诩,游走列国,均被逐出。近日扁鹊入我咸阳,称其擅医小儿,开馆行医。实则不行望闻问切,随心抓药,国人多被蒙骗蛊惑,竟趋之若鹜,咸阳嚣嚣!秦国新法,禁止妖言惑众,巫术为医。今扁鹊巫医公然入秦,乱我民心,请即逐之,以正新法。
商鞅惊讶了,扁鹊入秦了么?却如何成了巫医?太医令为何要驱逐扁鹊?
第十三章雨雪霏霏(7)
七、神医扁鹊对秦孝公的奇特诊断
咸阳城北区有一条小街叫神农巷。街不长,也不繁华,但名气颇大。因为这条小街住的药农多,开的药铺多,生药商人多,几乎就是秦国的医药一条街。寻常时日,这条小街很是幽静,一种淡淡的草药异香弥漫得很远很远。无论是药材交易,还是国人来这里寻医抓药,只要进入神农巷,所有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文雅起来,绝无咸阳南市那般熙熙攘攘。
这几天,神农巷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人们纷纷从小巷口的一个小院子里走出来,匆匆到小巷深处的各家药铺抓药,整日络绎不绝。几家名气大点儿的药铺,抓药者竟排起了长队。奇怪的是,抓药的人如此之多,药铺里的坐堂医士却很冷清,很少有人找他们诊脉开方。医士们先是惊讶,后来便都悻悻地离开了医案,帮着店役抓药去了。药铺的出药量骤然增大,药材生意也顿时好了起来,药农、药商也都比往日忙活了许多。如此一来,神农巷人群川流不息,完全没有了寻常时日的幽静。
神农巷最大的药铺叫南山堂,这里的堂医叫李儋,是太医令李醯家族的支脉后裔。他是个有心人,自然很清楚,这突然的变化,都是因为巷口小院子里来了一个神奇怪异的医者。这一天他实在悻悻难忍,换了一身寻常布衣,来到了巷口小院子要看个究竟。
方到巷口,便见大树下坐满了等候就诊的国人,绝大部分都是抱着小儿的年青夫妇。进了院子,院中大树下也坐满了候诊者。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木牌,提着一袋半两钱,神色安闲地等候着。
“敢问大姐,这木牌做甚用?”李儋恭敬地问一个抱着小儿的中年女人。
“看病的人太多,木牌上写着顺号,挨个来,人不挤呢。”
“这袋半两,够先生的诊金么?”
女人笑了:“够。先生只收十个半两,谁心里过得去?都想给先生一袋钱,还不知先生收不收呢。”
“诊金少,药钱贵,是么?”
“哟,你这书生莫担心,在先生这儿看病花得起呢。诊费十个半两,药钱更少。先生开的都是寻常草药,不值钱,可治大病呢。哪像那些个堂医,不开贵重药治不了病似的。我在这儿守了三天了,才把我这宝贝儿子抱来看的。你放心领个木牌子,回去抱儿子来,没事。”
“多谢大姐,那我进去领牌子了。”
李儋走进了中间正屋,静悄悄站在门边打量。只见正中长大的木案前坐着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两边各有三名年青弟子不断记录着老人念出的方子。看了片刻,李儋不禁大是惊讶,这,这样做也能叫看病么?!老人面前根本没有诊脉的棉垫儿,长案上只有几摞散片竹简。每个病人来到面前,老人只是凝眸将病人看得片刻,便立即断定:“此儿积食难消,须得泻去淤积,调理肠胃。”父母连连点头称是之际,老人便念出几味草药来。身边弟子记下,便将竹片交给病儿父母。满怀感激的父母们的钱袋,一律被老人的一个女弟子挡回,每人只要十个“半两”。
一个病人,就这样看完了病?比军营大将的军令还出得快。
李儋大奇,生出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恐惧。匆匆赶回,立即上书太医府,请官府立即驱逐这个使用妖法的巫医。太医令李醯接到李儋上书,疑心大起却不敢造次,亲自乔装勘察,方信了李儋所言不虚。李醯本想立即知会咸阳令王轼,驱逐这个妖医,但又怕激怒咸阳国人。听口碑,这个妖医擅医小儿杂症。偏老秦人视小儿如命根,对这个妖医大是敬重。若太医府出令驱逐,惹出事来恐难担当。反复思忖,李醯先将这个老人的底细探察了一番,一经探察,方知这个老人竟然是大名赫赫、有“神医”之称的扁鹊。
李醯大是紧张。这扁鹊声名赫赫,却悄悄来到秦国做甚?真的仅仅是行医救世么?不像,一点儿不像。作为太医令,李醯自然明白,秦国虽然强大了富裕了,但医家名士却没有一个,整个咸阳的医术都很难与山东六国相比。扁鹊留在秦国,要不了多长时间定会声名大噪,那时,这个太医令还会是他李醯么?更重要的是,李氏家族是高居秦国医业首席的望族,扁鹊入秦,眼看李氏的医家首席地位要大打折扣,岂能甘心?但是,要以太医府职权驱逐扁鹊这样的神医,李醯还是不敢。商君执法,亲贵不避,万一撞在刀口上,那可是大灾大祸。想来想去,李醯还是觉得上书商君府,请国府驱逐这个妖医为好。商君天下名士,正宗的法家大师,对怪力乱神之类的妖术巫术素来深恶痛绝,太医府以“驱逐妖医”做根基上书,商君断无拒绝的道理。
一卷“请逐妖医”的上书,恰恰在商鞅赶回咸阳时送到了商鞅案头。
埋在心头的久远记忆,一团团地断断续续地涌了上来,商鞅很有些兴奋。
商鞅在山中修习的少年时期,就知道扁鹊的大名。老师学问无边,自然也很通医道,但每遇弟子或自己的异疾不能诊断,却都要请扁鹊来医治。商鞅还记得,扁鹊是个又高又瘦的老人,一头白发,一身布衣,精神极是矍铄,也和老师一样看不出年岁。扁鹊医病很是奇特,只是静静地坐在病人对面凝神观望。要说“望闻问切”,大约只能占得一个“望”字了。然则就是这样一望,却总能准确说出病情病因。开的药方,也都是些最寻常的草药,可疗效却神奇得惊人。当时,扁鹊给商鞅师兄弟们的震动很大,却没有一个弟子能够说清其中道理。
后来,老师在茅屋大树下给弟子们开讲“天下医家”,才说起了扁鹊的神奇故事。
春秋初期,一支秦人从陇西草原流居赵国,与赵人多有通婚。赵人中也多有“秦”姓,以至于流传着一种说法,“秦赵同源,姓氏不分”。赵国与燕国交界处有个郑县,居住着一支秦人部族的后裔,始终保持着“秦”姓,以示自己是秦人后裔。后来,这一族在燕赵拉锯战中衰落了下去,没有再出声名赫赫的人物。大约在春秋中后期,这个部族出了个聪慧少年,名叫秦越人。此儿天分过人,跟一个族叔习武识字,几年间便在族中小有名气了。十六岁时,秦越人像大多后生一样,义无反顾地从戎征战了。过了几年,秦越人小有军功,做了一个驿站的“舍长”。驿站是官府办的,“舍长”是带领兵卒守护驿站的小小将官,当时人称为“馆帅”。驿站在官道边上,专门接待来往官员并负责护送紧急文书,自然也免不了商人、士子路过留宿。
有一日,驿站来了个皓首白发的老人,手拄一支竹杖,身背一只葫芦,徒步逍遥而来。说是商人吧,没有货车;说是百工吧,没有徒弟工具;说是官员吧,没有轺车;说是名士游学吧,没有官府的凭牌……一时间谁也弄不清老人的身份。时已暮色,驿丞偏偏不让老人留宿,说是没有官府凭牌不能留住驿站,除非有人担保。这时,秦越人恰恰出来巡查,见老人慈善祥和,毫无半点怪诞戾气,便担保老人住进了驿站。老人毫无谢意,竟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到了第三天,老人病了,发热发冷得奄奄一息。秦越人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