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1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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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茶。李翠从未有过正经的交际;但她跟戏班泡过多年;在戏上看到跟客人说话要礼貌;于是问话间不觉带着戏腔;声音绵软得令人遐想。陈一大一听这声音;骨头便酥了。心道五福茶园竟有如此尤物。
水文来时;陈一大竟是没留意。直到水文坐到陈一大跟前;陈一大才收回落在李翠身上的目光。水文说;怎么?想打我姨娘的主意?陈一大嚇了一跳;说她是你姨娘?那个叫李翠的女人?水文说;是。我爸爸死的那天她生了个孩子;孩子一落地就没了爹。想要我叫她过来介绍一下?陈一大忙说;不不不。水文说;我爸死了;我三叔代管了茶园几年;也老了。家里只我这么个男人;没办法;只好辛苦姨娘来打理这边。陈一大说;水少爷真会用人。有这么漂亮的姨娘坐镇;客人一定多。水文说;借陈班主吉言。往后陈班主多带点客人来喝茶就是了。陈一大说;那是当然。
李翠见到水文;走过去;叫了声大少爷;然后说;原来这位先生是大少爷的客人呀。水文说;翠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陈一大担心水文说破自己的来历而致李翠翻脸;忙打断水文的话;说鄙人姓陈。做点小生意而已。李翠便笑道;哦;陈先生呀。既是少爷的客人;就好说了。少爷让我在这里帮忙;欢迎以后陈先生常来。陈一大说;既然翠姨开了口;那是当然的。李翠说;有陈先生的照顾;我们五福茶园的生意定会更火。你们慢聊;我帮三叔去。李翠转身而去;陈一大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她的背影。
水文一边只是含笑不言;这笑容带了点得意;又带了点轻视。陈一大觉察得到;却也不敢多说。
两人便喝茶。喝了几杯后;水文方说;我等着陈班主开口哩。陈一大说;这茶喝得真舒服。水文说;这话说给翠姨听。陈一大说;我当然会说水少爷想听的话。我有了红喜人的消息。
水文脸色立即变了;急问道;他在哪里?陈一大说;说起来我也算对不起少爷你。前两年;北伐军攻打武昌城时;有人见了他在北伐军里。说是还混了个一官半职;蛮威风的。托人带信说想过汉口来看我;我拒绝了。我不想见他;但我也不敢告诉你;怕你真跟他较上劲;反而惹出事来。水文愠怒道;你本该告诉我的;这是我跟他的私事;他有命案在身;跟北伐军没关系。陈一大说;我晓得呀。可那个时候;他背后是北伐军;你碰他不得的。水文说;既是杀人犯;不管在哪个军;都得伏法。陈一大说;是呀是呀;我也这样想着。后来武昌城打下了;我专程过江一趟;想把这事作个了断。我要他对水家对我陈家班都有个交代。可惜;我晚去了一天;他离开了武昌。
水文直视陈一大;似乎是想参透他的心。陈一大急了;说水少爷不信我的话?我在这里可以对天起誓;我陈一大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水文不接他的话;只是冷冷道;他去了哪里?陈一大说;我问了;还花了不少钱;谁都说不晓得。我觉得这事也有点些神神秘秘。好像他们都肯定晓得;可就是不跟我说。莫不是他进了革命党?
水文不说话;眼光越发冷了。陈一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些发紧;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这茶好呀;硬是喝了几道水味道才淡。
水文也端起了茶杯;呷了一口;说是淡了。然后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杯子碎了;茶叶和水加上碎瓷碴满桌都是。响声不仅吓着了陈一大;远远的李翠也惊得发呆。水文叫道;翠姨;你过来。
李翠走过去;神情紧张;不知道水文摔杯子跟自己有何相干。水文看着走近的李翠;指着陈一大高声说;这位陈先生;你往后可以叫他陈班主。当年杀死我爹的凶手;就是他的徒弟。你得记住他的样子。如果你心里还有我爹在;就找他追查凶手的去向。
李翠的脸顿时煞白。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一大;仿佛想要用目光把他捆绑而起。脸上笑了一半的表情也几近凝固。陈一大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他放在桌下的两条腿哆嗦个不停。陈一大并不是一个胆小懦弱者;闯荡江湖已久;什么场面都见过;但这一刻他身不由己。陈一大从李翠的眼睛里看出了深刻的怨恨和忧伤。于是他的心莫名地被揪了起来;就仿佛那目光是双小手;掐紧了他的心脏。
三
李翠到茶园不到半年;水家三叔便病倒。李翠顺理成章地接过三叔的掌印;开始打理茶园。初始;刘金荣还三天两头跑过来;嘴上不干不净地说些闲话;仿佛监工。有一天;在来的路上;黄包车被一个英国人的汽车撞倒在路边;英国人连车都没有刹;径直开跑。刘金荣的腿被新修的马路牙子蹭破了皮;旗袍也撕拉出一条大口。她在家里哭爹叫娘好几日;此后;便不再过来;心想懒得管了;不如乐得在家打麻将以及去戏园看看戏更舒服自在。
李翠自到了茶园;心情便比以往舒服。纵是刘金荣隔三岔五地过来罩着她;她也仍然觉得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刘金荣不知何时起;已不再来。茶园成了她说话算数的地方;这个发现;令她瞬间就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负。她在茶园里来回走动;招呼客人;非常勤奋。茶园似乎也因为她的勤劳而生意渐好。李翠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就算没有男人;但吃有鱼肉;穿有绸缎;走到街上;光鲜亮眼;这难道还不够吗?李翠想;她一个乡下女人;无父无母;能有今天;应该知足。她不能要求太圆满;如果太圆满;命都不长;就像水成旺。有店有房;有妻有妾;有儿有女;结果死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死的。
有一天生意格外好;李翠数钱数得手发抖。晚上;向水文交账时;还忍不住那份激动。水文看了看她涨得通红的脸;没说话;只是顺手给了她一笔钱。李翠从来就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一时间;泪水汪汪。
回到自己房间;她把钱摊给菊妈看;然后说;这日子是我用自己的骨肉换来的;你说值吗?菊妈犹豫了一下;说也算值吧;总比没有强。
这天夜里也下了雨;雨声中却不再有婴儿的啼哭随之入梦。整个夜晚;李翠听到的都是茶园里叮叮絮絮的声音;那声音雨水一样绵延不绝地落着;如歌如曲。日子在李翠这里就变得有味道起来。
春天的时候;茶园来了几个客人;鲜衣亮足;十分地打眼。有个伙计眼尖;说来人像是庆胜班的几个戏子。汉剧名角玫瑰红和万江亭也在其间;坊间都传说这两人是天生一对。李翠曾经听过两人的戏;喜欢俊美的万江亭;也喜欢风骚的玫瑰红。便也兴起;凑过去观看。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脸上。李翠想;这女子怎么这样眼熟呢?
李翠不禁走近。那女人看见走到跟前的李翠;突然失声叫道;翠姐?李翠说;你认识我?难怪我看着你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女人大声说;翠姐;我是珍珠呀。我干娘是你的舅妈。记起来了吗?你男人出事的那年;我到你家去过。
李翠终于想起那个痛彻心肺的日子;想起那个小姑娘站在她的房间里的仰望;想起她环视屋子发出的那一番撞击心头的感慨。甚至想起她临走前说过的话。她说;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李翠高兴起来;啊;是你呀。珍珠。你到底来汉口了。
李翠拉了珍珠到里间叙旧。又让伙计给珍珠泡了杯上好的新茶。伙计端茶进来兴奋地说;想不到翠姨跟玫瑰红是熟人;往后我们茶园有好戏看了。李翠惊异道;她就是名角玫瑰红?珍珠笑了起来;说是呀;翠姐;你没听过我的戏?李翠说;我去美成戏院看过哩。不过你化着妆;我竟是没认出来。珍珠便朗声笑起来;说往后我演戏;你想看我就给你派票。李翠说;那就太好了。我家好几个戏迷;还都迷你。尤其二少爷;每次看了你的戏;都回来说他看到天上的神仙姐姐了。珍珠便哈哈大笑。李翠忙说;他脑子有时候会出点岔。
伙计沏过茶;拎着茶壶出了门。李翠说;今天跟玫瑰红小姐一起来的茶客;茶钱一应都记在我的账上。伙计应了一声。
珍珠看着李翠指派伙计;不由说;翠姐现在过得可好?李翠说;也说不上好;不过有口安稳饭吃就是了。珍珠说;看样子;翠姐在管茶园的事儿?水家信得过你?李翠说;大少爷信得过我;叫我管着;我能不管吗?珍珠说;他家大房那个婆娘没有再欺负你了吗?李翠忙嘘了一声;说轻点儿。她成天忙着看戏抽大烟;有我来给她水家挣钱;她还怎么欺负我?她也欺负不了哇。珍珠说;想不到翠姐在水家到底还是拼出个天下来了。李翠说;主要是大少爷做主。他不准其他人拿我当下人看;说我是水家的姨太太;就得过姨太太的日子;要不他水家在场面上哪还有半点面子。再说;又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珍珠说;哦?水家还有这么明事理的儿子。那……小妹妹呢?…留下了吗?李翠经她一问;眼圈立即红了;摇摇头说;没有。也不晓得现在哪里。别提这事;一提我心口就疼。珍珠说;是呀。不过;翠姐像这样熬出了头;想想也值当呀。要不;还不晓得在哪里受罪哩。
李翠没再接她的话;倒是转过话头;说你怎么进了戏班?还成了名角?珍珠说;也是走投无路吧。李翠说;听说那个万江亭是你的相好?珍珠说;翠姐;你也拿我开心。李翠便笑;说是不是呀?他那么俊俏;你若得了他;让多少女人伤心呀。珍珠笑了起来;说翠姐也伤心吗?李翠笑出了声;说那是当然。珍珠说;别人我是铁定不肯的;如果是翠姐;那我就让给你了。李翠说;呸呸呸;跟你说笑;你还当真了?你也不小了;赶紧嫁掉吧。珍珠说;江亭倒是催了几回;这男人就是脸皮子厚。可是班主没答应;说是我一嫁了人;名声要跌份。戏迷不肯来捧场。他实指着我赚钱哩。李翠想想说;那也是。你要是嫁了;江亭要是娶了;那些捧你们的富家老爷少奶奶们;恐怕就要换角捧了。珍珠说;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就嫁。哪天真嫁了;我也想像你这样;不再演戏;过一份安稳舒心的日子。李翠叹道;日子倒是安稳;可也算不上什么舒心。珍珠说;也是。没有男人;就谈不上舒心。翠姐;我看你别老死在水家;趁年轻;看准眼;再找个男人嫁了。命是自己的;过得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李翠笑笑说;现在我还不这么想。水家待我不薄;我得对得住他们。珍珠说;把你的女儿都给扔了;还算厚待你了?李翠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很知足。珍珠便叹道;翠姐;你大概就是这命。哦;对了;过些天;我们戏班要在乐园演戏;你出来散个心吧;我给你留座。李翠说;好呀。多留几个座。我家大小少爷和大太太都喜欢你和万江亭的戏。珍珠凝视李翠片刻;又是一声长叹;半天才说;命。翠姐;我还得说;这就是你的命。我没说的。
第五章 乐园
一
在汉口;华界的老街沿着汉水往岸上层层递进;租界的洋街顺着长江朝北向一路开出。华界和租界因江水形成一个钝角。六渡桥夹在它们中间。早先这里就是个水码头;有船有桥。是黄陂和孝感两地船民经黄孝河到汉口起岸的终点;所以;它又叫作“上土垱水码头”和“下土垱水码头”。后来水干涸成陆地;桥没有了;剩下的“六渡桥”三个字就成了地名。再后来;德商咪吔洋行牛皮厂将这里用来作晒牛皮的场地。每到夏天;臭味散出好几里地。再再后来;汉口的有钱人想要建一处大型的娱乐场;选来选去;选中了这里。从此;夜夜笙歌就替代了牛皮场的烘烘臭气。
这就是乐园。
乐园是汉口一座壮观的建筑。它的中部是七层塔楼;层层缩小向上;上覆穹顶;穹顶上设有钟楼。站在塔楼的平台;能看到立在江南黄鹄矶头的亭台。七层塔楼的左右两侧是平铺着的三层楼房。它们就像鸟翅一样伸展;仿佛振翅欲飞。只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紧贴着它盖了座南洋大楼;这只鸟便仿佛被折了一翅;对外永远只露出半边的身子。另一翅则永远地深藏在了高楼的阴影之中。
乐园有着无限的玩处。它内设有剧场、书场、电影场、中西餐厅、弹子房、游艺室、阅报室、陈列室、室内花园、哈哈镜、溜冰场等;还外加演杂耍的雍和厅、演戏的大舞台和新舞台。进到乐园;就是玩上一天;也不足尽兴。
现在;水滴便来到了这里。
母亲慧如在乐园的三剧场当招待。这是汉剧的演出场地。慧如所做的事就是在别人演戏时;她前去递个毛巾送份茶水。这是份低下的工作;一天做下来;赚不了几文钱。倒是偶尔遇到有钱的票友;看得高兴;顺手给点赏赐;往往比工钱还会多一点。但若遇上下流痞气的戏迷;也经常无缘无故地被骚扰。这时候慧如也只能忍辱负重;否则她的这个饭碗就端不稳当。
水滴跟着母亲去的头一个礼拜;便将乐园所有的地方全部玩了一遍。三个剧场两个书场;天天都有人演戏说书。好这一口的观众几乎坐进去就不出来。弹子房和游艺室亦是川流不息。最被水滴喜爱的是哈哈镜。小时候她去过那里一次;站在镜前竟不